陸安平右肘抬起,周身僵直,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站著;所幸五感并未受影響,只眼皮有些沉重。
定身符......符箓之道真是變化萬千!
額頭黃符在晨風(fēng)中簌簌抖動,卻穩(wěn)穩(wěn)貼住,將眼前視野擋住大半,陸安平不由得苦笑了聲。
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升起,無數(shù)金光照在身上,隱約透著絲熱力,但絲毫不掩太始山冬日的酷寒。
百獸幡插完,姚化龍將手一指,七八寸許高的黑幡盡數(shù)隱于雪中,連一絲痕跡也沒留下;緊接著,院中生出一股蠻荒氣息,也將陸安平籠罩在內(nèi)。
最后一絲晨霧消散時(shí),姚化龍走到他身旁,青黑面孔露出絲冷笑,旋即閃身鉆入破廟中。
“應(yīng)該是用百獸幡布置陣法......”
陸安平輕吸口氣,瞥了眼那只寫滿真文的定身符,暗自盤算著眼前的處境。
方才使用元青藤束縛,而非定身符,看來姚化龍是存心折磨;不知道元青藤加持下,尹奇還能否斗得過他?
起碼......
陸安平心念一動,陶崇晝的云篆鎮(zhèn)獄符都困不住他,想來破開這百獸幡不成問題;只是陣法發(fā)動下,自己該如何逃遁呢?
尹奇見識過太乙真雷,已然相信我是正一祭酒田彥和未入門的弟子,多少有些顧忌;不知待會斗起法,是否會略施援手?
不對,尹奇蠻橫兇狠......荒山野嶺,怕是什么都做得出!
正思慮間,廟中傳來一陣叮呤咣啷的聲響,緊接著陸安平嗅到一絲奇異味道,馬上屏住呼吸。
所幸定身符雖然封住靈氣吐納,但他還可入靜,感應(yīng)著金蠶蟄伏于血肉,絲絲靈氣在體內(nèi)游走不定。
他將心神沉入祖竅,霎時(shí)仿佛打開洞天,識海中泛起無數(shù)浪花——那是他一生中的經(jīng)歷,只是并不見自身神魂,也不見深處那道先天符圖化影,更不見夢中初生的紅日及三足烏鴉;
心神潛入識海中,瞬間被一個又一個場景包裹。
幼時(shí)渭水畔見漕運(yùn)大船溯流而上,竹舍中跟著伯父讀書識字,桃花樹下在母親懷中酣睡甚至是從關(guān)內(nèi)到河南的流浪、歷山城中廝混......
無數(shù)場景交替出現(xiàn),不受控制,幾乎將他湮沒。
陸安平仿佛落入水中,掙扎著從識海中浮起,心神跟著收攝,只覺頭痛欲裂。
看來識海不可輕涉......
那道定身符仍妥帖地定著,寒風(fēng)中發(fā)出輕微的撲哧聲,陸安平輕吸口氣,吃力地睜開雙眼。
緊接著,腳底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震動,廟外那頭青驢跟著驚叫了聲。
“尹奇終于追來了!”
有如靜止塑像的陸安平無聲念道,而廟中那姚化龍卻沒了動靜。
如今之計(jì),想要脫身,只能靠祖竅那道先天符圖化影發(fā)動了......
他瞥了眼雪地上陽光,時(shí)間大約在辰巳之交。
......
......
腳下震動越發(fā)強(qiáng)烈,開始如馬蹄噠噠踏在歷山街道上,接著如穿山甲鉆滾,最后竟如擂鼓,將院中積雪抖起。
姚化龍布置得百獸幡隱約有些感應(yīng),那股蠻荒氣息越發(fā)渾厚,迫得陸安平有些心悸。
約莫十幾息后,他又見到那位熟悉的高大身影,一身黃衣,手提閃著黝黑精光的鑌鐵棍,在廟門外站定。
“姚化龍,出來!”尹奇聲如洪鐘,陸安平聽得卻無比悅耳。
顯然,尹奇也注意到他的存在,面露疑慮,一時(shí)并未向前。
獨(dú)角火蛇此刻爬到他肩頭,昂首直立,吐著信子,不住地嘶嘶示警。
“呔!”
尹奇體內(nèi)靈氣奔涌,運(yùn)起丁甲神術(shù),周身泛起金色光芒,身形也似增高幾分。
只聽他大喝一聲,跟著揮舞鑌鐵棍,一股強(qiáng)烈氣勁吹濺起雄黃粉及迷魂瘴氣,頓時(shí)漫天赤黃。
陸安平有些驚慌,忙屏住呼吸,唯恐被毒瘴波及;所幸一陣西北風(fēng)吹來,將那漫天瘴霧吹開,散至破廟外。
“又是迷魂瘴!”
尹奇封閉周身毛孔,心中暗自鄙夷;他這門丁甲神術(shù)雖未大成,卻是嫻熟已久,自然不怕這苗疆瘴霧之流。
接著他邁出腳步,將那段門檻踏破,向前走三步,忽然停住身形,喝道:“姚化龍,何必鬼鬼祟祟?”
尹奇說著,一雙銅鈴大眼向廟中瞥,身形卻未擅動,而是小心停下。
——他擅長土遁,對土性元素較為熟悉,察覺出前方有些埋伏,似乎是姚化龍的某種新手段。
他方才發(fā)足狂奔六七個時(shí)辰,此刻靈力較弱,忙張開毛孔吐納;同時(shí)望著佇立雪地、一動不動的陸安平,疑道:“定身符,你師傅呢?”
“倒忘了不能言語,”尹奇嘿嘿笑著,“姚化龍,你抓了這少年,不怕正一派田彥和找麻煩?”
“正一派,”姚化龍語帶不屑,陰森聲音從廟中傳來,“這小子與魔教有莫大關(guān)系!”
“魔教......”尹奇呢喃著,眉頭微皺。
他師傅很少提及魔教,故而知之甚少;可少年短矛那道太乙真雷卻是千真萬確。
——他偶然見張?zhí)鞄煷蟮茏?、也是長安正一觀主的正一祭酒陳少微演示雷法,決計(jì)不會認(rèn)錯太乙真雷。
略一思忖,尹奇口中誦念道:“洪荒太虛,浩劫之初,三清道尊,按筆而書,以演洞章,次書靈符,昭昭其有,冥冥其無!”
這道門玄蘊(yùn)咒相對通行,隸屬符箓,念誦此咒可勾動靈氣,加持神通法術(shù)。
尹奇誦畢,周身金色光芒更盛幾分,卻未輕動;而是將手一指,院中雪地漸漸隆起,翻滾出一尊身長八尺的黃巾力士,猛一頓足,地面晃動不止。
下一瞬,姚化龍所布的百獸幡發(fā)動,倏忽從雪中鉆出,而后迎風(fēng)便漲,直至丈許高。
接著,各色虛影出現(xiàn)于幡上,虎豹豺狼、魑魅魍魎......發(fā)出無窮的怨念。
陸安平只覺得一股陰風(fēng)驟起,連天色也黯淡幾分,無數(shù)猛獸冤魂張牙舞爪、怒吼著,從九道黑幡中跳入,一時(shí)間有如遮天蔽日,也將尹奇身形裹入。
鑌鐵棍有破邪之用,在運(yùn)轉(zhuǎn)丁甲神術(shù)的尹奇揮舞下,滾滾獸魂盡數(shù)退散,濺起陣陣雪泥。
可惜鑌鐵棍只能傷及,卻不能毀棄,只得眼睜睜見獸魂退入黑幡,未久再涌出。
尹奇面孔變得凝重,他深知這九道百獸幡不停變換,除非一下將其破去,不然獸魂怨念滾滾而來,煩不勝煩。
他心念一動,運(yùn)起《遁甲真經(jīng)》殘卷上的三吉奇門咒來。
奇門遁甲以十干中的“乙、丙、丁”為三奇,以八卦變相“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為八門,皆可用于靈圖推演測算,也可用于陣法。
只見他出六乙門,禹步三步,口中誦念道:“四縱五橫,六甲六丁,玄武載道,蚩尤避兵......”
緊接著,變幻不定的百獸幡似乎遲滯了些,無數(shù)獸魂怨氣中,他隱約見到姚化龍那張青黑面孔,正立在羅漢像前。
這可苦了陸安平。
他本處于百獸幡下,只覺周圍虎豹咆哮、魑魅魍魎橫行,偏偏身軀動彈不得,只得閉上雙眼,期待那有如金剛的尹奇早日破去百獸幡。
哪知尹奇破法念咒,卻將許多獸魂怨氣推向東北角,頓時(shí)一絲陰寒怨氣舍掉尹奇,咆哮著向他沖來,身形竟如那只白尾頭狼,呲溜溜往眉心鉆。
姚化龍能操控百獸幡,不讓獸魂怨氣盡數(shù)侵蝕陸安平,此刻也驚疑了聲——尹奇法門之強(qiáng),幾乎亂了他陣法旗門。
“狼魂!”
原來姚化龍搜集了野狼魂魄......
陸安平正待叫苦,只見那頭狼冤魂嚎叫著,將定魂符吹起一角,而后鉆入額頭。
下一瞬,眉心祖竅一道金光閃過,狼魂怨念旋即湮滅。
“果然那道先天符圖化影,非要關(guān)鍵時(shí)刻才顯出效用!”陸安平無聲念道。
尹奇并未停下,旋即出六丙門,腳踏禹步,向正北走了三步,口中誦念道:
“左懸南斗,右佩七星,邪魔滅跡,鬼祟潛形,干不敢犯,支不敢侵!”
誦念聲中,無數(shù)獸魂怨氣變得緩慢,連那九道百獸幡本身也遲滯幾分,頓時(shí)遮天蔽日的怨氣仿佛開了一角,透出幾分天光。
陸安平屏息靜氣,只覺又有幾道獸魂怨氣咆哮著,向他眉心涌來;最終如上次那般,祖竅內(nèi)金光閃過,盡數(shù)湮滅。
尹奇身形加快幾分,手中鑌鐵棍舞得密不透風(fēng),將洶涌的百獸魂魄逼退,甚至偶爾撞上百獸魂本體,震得他虎口發(fā)麻。
“好寶貝!”
尹奇暗嘆了聲,旋即出六丙門,向東南一角,禹步七步,口中吼道:
“太上有勅,吾令指行,進(jìn)水不溺,進(jìn)火不焚,有犯我者,自滅其形!”
此番咒語念畢,尹奇周身金光大放,那洶涌咆哮的獸魂怨氣紛紛逃竄,鉆回百獸幡中。
廟中的姚化龍仿佛胸口遭到重?fù)?,?qiáng)忍住奔涌的氣血,堪堪將百獸幡控住,免受反噬。
“果然兩方都藏了些手段......”
陸安平望著院中佇立的高大黑幡、以及尹奇淡金色身形,心中暗嘆道。
接著,他感到祖竅那股暖流又漸涌出,身體并非那么僵硬,有如春日里冰河解凍。
沒等他露出喜色,破廟中霎時(shí)傳來聲悶響,那九道百獸幡再次發(fā)動,無數(shù)獸魂從黑幡中顯化跳出,沖天煞氣盈滿破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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