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的時候總是會提早到。
我正在宏易殿同自己下棋，這棋盤是我從合宜殿帶出來的，放在一邊也許久沒有動了。
大監(jiān)進(jìn)來稟告說，雨師大人求見。
我讓他去告訴雨師乘歌，要找陛下，去軍機(jī)處找，陛下此刻不在殿中，不久，大監(jiān)又來稟告說，雨師大人要找的人正是我。
我把棋子放在一邊，明因問我，“蘇墨姐姐，要不要我去把他趕走。”
明因素來知道我同雨師乘歌不對付，可她也不知道我和雨師乘歌的過去，只是以為雨師乘歌是因?yàn)閾?dān)憂陛下才會遷怒于我。
“不必，去請他進(jìn)來?！?p> 雨師乘歌未見其人，便聽他的聲音慢慢而入，“蘇墨姑娘，如今一步登天，連本丞都不放在眼里？”
明因站在一邊，惡狠狠地盯著他，時刻就要同他打起來似的，我都沒有她如此緊張。
“明因，你出去吧?！?p> “??？”她懵懵地看著我，“可是陛下說……”
“陛下又不在，回頭我同他說?！?p> “哦?！彼值闪擞陰煶烁枰谎?，才慢慢和幾個大監(jiān)退去。
“這個丫頭看樣子很是護(hù)著你。”
“她是陛下給我找的貼身侍候的丫頭。”
雨師乘歌笑了，“說到貼身宮女，聽說一個月前推了你一把的那個，已經(jīng)死了?！?p> “我知道，陛下賜死了她。”
他搖頭，“倒也不是陛下賜死，是皇后娘娘一面要護(hù)著，陛下因此和她起了爭執(zhí)，那丫頭也忠心，見狀，第二日便咬舌自盡，被人救了后，又切斷了脈搏，流了一地的血，來人推開門，淌到了門口的血水，這些好了，娘娘和陛下也沒有什么可爭吵的了?！?p> 我怔了半日。
“怎么？蘇墨姑娘不知此事？”
我當(dāng)真不知，這消息能被雨師乘歌知道，宮里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了，可竟沒有傳一絲風(fēng)聲到宏易殿，這殿中的人整日也沒有透露過半個字。
“不知?！蔽艺f。
“他把你護(hù)得倒是好，別人沒了命，你反倒能安心在這里一日日下棋賞花。”
我反問，“雨師大人何曾在意一個小宮女的命？”
他手上拎滿人命，如今看上去卻像是個十足的善人了，我真是忍不住嗤笑。
“一個小宮女，算不得什么，可是，她是即墨皇后的人，你動不得！”
我捂住嘴笑，“你以什么立場護(hù)著皇后娘娘？”
我戳了他的痛處，他當(dāng)即惱羞成怒。
“非要我神不知鬼不覺把你的命了結(jié)，你才會安生片刻是嗎？”他嚇唬我。
可這一招我十五歲之時便見過了，何曾怕過他。
“最好是出了宏易殿再殺我，不然，我可保不準(zhǔn)陛下會不會大怒，讓你死無全尸?！?p> 他如同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你……哈哈哈……哈哈哈……知道不知自己幾斤幾兩？”
“我的斤兩不要緊。”我湊近他，低聲到只能我們兩個人聽見，“可是雨師大人對陛下的心思就要緊了?！?p> 他的手忽然抓住我的脖子，“你想死？”
我越發(fā)止不住笑，何時見過雨師乘歌慌張至此？
“你要是想把宏易殿的大監(jiān)都引來，那今日我們的話可就都被陛下聽見了，趁著陛下還沒來，我們還可以好好說說話?！?p> 他松開我，回身查看殿外的人是否有偷聽。
我道：“雨師大人無需擔(dān)憂，宏易殿的人都是聰明人，不會亂說話?！?p> “他們不亂說話，可你會亂說話，不然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好了?！彼腹琼憚?。
今日，他尤其煩躁，剛才說到即墨緲，他尚且還能笑著同我說。
“大人知道嗎？婢子家中曾有一只大碗，我很小的時候用手去捧起，總覺那碗兩只手都拿不下，可當(dāng)我長大后，從舊物里翻出那只碗，卻發(fā)現(xiàn)它只有我的手掌大小?！?p> “哦？”
“大人不明白嗎？我小時候看你的恐嚇，覺得比天都大，可如今長大了，卻覺那連花生米的大小都不如?！?p> “你到底在說些什么？”
我叫道，“明因，把宏易殿的門關(guān)上，只留我和雨師大人?！?p> 她猶豫片刻，還是照做了。
“雨師大人如此聰慧，怎么會猜不出我的意思?！?p> 他從身后拔出配劍，寒光一閃便架在我的肩上，“我能把你削成一半，即墨驕?！?p> 他終于認(rèn)出我了。
“你告訴了博端格我殺了你母親？”
“暫時還沒有?！?p> “如果你敢和他告狀，我就把你切成那一盤棋?！彼钢疑砗蟮钠灞P道。
“雨師大人，你最好放下劍。”
“即墨驕，你人都死了，還陰魂不散，我真后悔沒有找道士去驅(qū)魂?！?p> 我點(diǎn)頭贊同，“雨師大人說的對?！?p> “你要死就死在失韋的海子底下，永不見天就好，非要再出世禍害眾人?！?p> 我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什么叫死在失韋的海子底下，我不是死在他手里嗎？是他一劍刺死了我，我記得就是如此。
我引著他的話，“也多謝雨師大人那一劍刺過我身軀，讓我看清了大人的本質(zhì)。”
他把劍貼近我脖子，“不謝，只可惜沒有一劍要你的命，真是悔恨不已?！?p> 他是刺了我沒錯，可是，他沒有殺了我，我不是死在他手中，那我是如何死去的？
他殺了我母親，然后我母親臨終要我去找我哥哥，我受了傷，一路尋找南魏和東胡的交戰(zhàn)地，在幾千人里挖得滿手是血，指甲破碎，才找到我哥哥，接著呢？我?guī)е绺缛チ四睦铮?p> 回到了南魏嗎？我把哥哥的骨灰給了誰？
給了誰？
是我父親嗎？
我還能托付給誰？
“你在想什么，這么入迷？”
我回過神，“在想，我要怎么和你玩火中取栗的游戲?！?p> “呵呵……只有我和別人玩的份兒，你也敢玩？”
“一直都不是沒有人敢和你玩，而是，他們沒有籌碼和你斗，我有，所以，我敢?！?p> “你有什么籌碼？”
“很明顯，宇文仲弘。”
他所有的神情都淡下來了，“他不是我們的籌碼?！?p> “這可怎么辦，除了這個籌碼，我想不到別的可以制衡你?！?p> “你不會?！彼V定。
“為什么不會，你不是把他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他對你來說，也一樣重要?！彼蛔忠痪湔f。
“我從前對他只是利用，因?yàn)槲乙跂|胡安穩(wěn)活下去，如今更是利用，我要用他走每一步棋?！?p> “你不覺得此話卑鄙無恥？”
我道，“雨師大人何時講過光明正大，和我玩“有趣的游戲”，把我母親射死在我面前，這不卑鄙？從我背后刺穿血肉，這不無恥？我同你這種魔鬼，無需講良心?！?p> “你敢動他一下，我會讓你再死一百次，不，生不如死?！?p> “雨師大人的威脅對如今的即墨驕來說，不值一提。”
“你說吧，你要什么，我的命嗎？”
我攤攤手，“你這就屈服了？”
“我只問你，有沒有把我的事告訴他？”
“是什么事呢？是你對他不能見天的愛戀，還是你對我做出的那些下作事？”
我刺激他，想要看他崩潰，“對了，雨師大人有沒有夜間也想著陛下，同他云雨一次？白日里在朝堂下仰望著陛下，心里在想著陛下底衫下的身子嗎？還是看著陛下彎弓射箭時也會走神？陛下身上的墨脫花的香氣，你曾聞過嗎？”
“住口！”
“住口！”
“給我住口！”
“到底有沒有對他胡說一句！”他發(fā)了瘋。
“沒有?！蔽议L長的噓氣，“雨師大人大可放心，等我告訴他的時候，也就是我想結(jié)束游戲的時候，可是我還沒有這個念頭?！?p> “你要如何才肯結(jié)束離開？”
他要我離開。
“這樣吧，你先給我跪下，我好好想想再告訴你?！?p> “你……”
他不肯跪，堂堂東胡皇子，南魏右丞，多次征討伯慮軍的雨師將軍，他要如何拉下臉來跪我即墨驕。
“跪??！”我道。
我知道，他不會跪，雨師乘歌，自私狠毒，又自大狂妄，他絕對不會向我下跪。
從前在東胡，他哄著我，要我學(xué)習(xí)東胡的禮節(jié)給他下跪，還一聲聲學(xué)“十五王萬安?！?p> 此一時彼一時，我讓他給我下跪，就是要折辱他一番。
哪怕是他片刻的猶豫，我也會沾沾自喜，某一個瞬間，他在考慮要不要給我下跪，想到這我就會笑話他。
“怎么，不會跪嗎？”我背過身不看他，捻起一顆棋子想要砸他。
轉(zhuǎn)身卻見他已經(jīng)端正著身子雙膝跪下。
我一時嗓子發(fā)苦，蔓延到口舌間，苦得我想要嘔吐。
他為了宇文仲弘，臉面自尊都可以踩在地上，為了即墨緲，跑來宏易殿威脅我一番要我不許輕舉妄動。
可是他是如何對我的？
拿我母親的性命戲耍我，讓我母親的鮮血沾滿了我全身，如今睡夢中看見母親滿身是血站在我面前，我痛得如吞咽千針。
他從未拿我當(dāng)成朋友，一時一刻也是沒有的，如果曾有片刻對朋友的真心，他不會對我做出如此殘忍的事。
“你起來吧，我忽然又想不到什么法子同你玩了。”
他站起來，“你……總有一日，他會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已經(jīng)不再是他心里的那個即墨驕，等他看破這一點(diǎn)，你什么用處都沒有了?！?p> “他對我有沒有男女之情，我不在乎，但我確定的是，他對我滿是愧疚，我哥哥死在他手上，我母親也死在他手上，他對我愧疚至極，甚至說，把他自己的命給我也無所謂?！?p> “你母親是我殺的，和他無關(guān)。”
“我知道啊，可是，不是你自己騙了他嗎？告訴他，是他手底下的軍隊(duì)誤殺了我母親，兩條罪名，足夠他對我愧疚一生了?！?p> “原來你不告訴他實(shí)情，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彼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