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作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瑟,掌心炙熱的呼吸白霧來自眼前的巨獸。
緩緩地,慢慢地,樂渠森把手放在炎鐵獸的鼻梁上,被重重束縛憤怒不已的巨獸瞪著銅鈴大眼,驚異一瞬,低頭臣服。
樂渠森片刻放松,才覺渾身冷汗。
“做的好?!?p> 身后不遠處的男子輕聲夸獎,頭戴通天冠,赤黃袍華貴,五爪真龍纏身。
這便是皇帝急召樂渠森進宮的原因——炎鐵獸。
?。?p> 年輕掌柜知曉白秀溫已懷胎四月后,疏遠了這個漂亮多情的女人,算盤聲響徹一樓,食客問掌柜的,什么賬算不清?敲敲打打了這樣久……
年輕掌柜苦笑搖頭,將算盤推開,吩咐廚房準備兩盤韭菜豬肉餃子,記得端碗醋。
正要離開廚房,年輕掌柜又想到什么似的,問了句:“酸梅湯會做嗎?”
“會,得現(xiàn)買。”
廚娘摘了韭菜,沖洗。
“明天備上,今天先算了。餃子做好了,照例端二樓?!?p> “好好,”胖墩墩的廚子應(yīng)下,想了想貼近年輕掌柜,“小全啊,俺看著你長大,能說道兩句不?”
“您說?!?p> “二樓姑娘,肚子大了,是你整的么?”
聞言,年輕掌柜臉黑了,生硬回答:“不是!叔,你看我像那種人?!”
“不像不像,我就說你平時連個相好都沒有,哪來這么漂亮的姑娘……”
于全臉更黑。
廚子“哐”地把豬肉摔在案板上,虎虎生威地剁肉。
“您可別和我爹說這事?!?p> 廚子剁肉的刀頓了一頓,語氣抱歉道:“晚了。你知道,叔藏不住事……”
年輕掌柜倒吸一口涼氣,顯然要過不來了,胖廚子趕緊一掌拍在他背上安撫,只見年輕掌柜咳嗽兩聲,無力地,揮揮手轉(zhuǎn)身。
二樓,白秀溫鼓著腮幫子,生氣道:“冤家,我真恨沒早早打了你,如今餃子怕是吃不上了。我要吃肉??!”
其實四個月肚子根本不大,平時多穿點誰也瞧不出來,但白秀溫到底是個漂亮女人,成日待在這小客棧,引得許多眼睛長歪的臭男人目光流連,偏偏有個多嘴娘們管不住漢子,拿白秀溫撒氣。
揪著可人兒白秀溫不放,推推搡搡的,掌柜的維護白秀溫,氣的多嘴娘們臟話連篇,最后竟然指著白秀溫肚子說事!還扯上年輕掌柜當隔壁老王一類的人物……
當時,年輕掌柜臉變了又變,白秀溫暗自惱火,面上還是敢怒不敢言,畢竟她不是本地人,無依無靠,不能再惹事。
搪塞兩句白秀溫便匆匆回了自己屋憋火,以往青樓遇上這種潑婦,別說進門……想想樂夫人,白秀溫也沒遇上過這么潑辣的女人??!
一樓食客邊看熱鬧邊吃菜,只覺得比唱戲的精彩,年輕掌柜的不得不向大家賠不是,眾人意猶未盡地說沒事。
懷胎五個月。
白秀溫挺腰出去散步,和年輕掌柜對視,兩人笑笑,待要跨出門檻,年輕掌柜叫住白秀溫,說是備了一碗酸梅湯,喝了再散步吧。
“嗯?!?p> 白秀溫獨自端坐一張小桌前,靜待酸梅湯。她喜歡酸梅湯。
年輕掌柜于全,兩個月來照顧白秀溫,她是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哪怕于全的爹找過了和于全吵架,于全都沒有退讓。
兩個人完全是珍惜當下,日后孩子出生,亦或是雙方嫁娶,都不去考慮。
泛水的眼眸里,是一碗酸梅湯的照影,順著拿碗的手向上看去,于全微笑抬抬下巴,示意白秀溫喝湯。
一勺紅色湯汁,潤色了她的唇,酸甜的滋味鮮艷了心尖。
“你快忙你的吧,看我干嘛?”
“等你喝完了收碗啊,哎,慢點喝,不著急?!?p> “我會收碗的,大掌柜你去忙吧?!?p> 年輕掌柜于全照顧她,她也幫忙做些輕活。雖然于全惦記她懷胎不易,要她歇息,白秀溫仍舊會在客人走后收拾盤子,洗刷干凈。白秀溫自認為不蠢,待人家客棧多吃多拿,自然應(yīng)該做些力所能及的,這樣像廚子一般的人話也會少點,她和于全都輕快。
酸梅湯見底,于全還是收走了,不忘提醒白秀溫“注意安全”。
“知道了。”白秀溫笑笑,光彩照人。
漫無目的地散步,與其他人擦肩而過,白秀溫時常望天,神情平靜祥和,天空藍色背景下白云朵朵點綴。
歲月靜好。
撫摸小腹,白秀溫迷茫而期待。
男孩,女孩?
“孩子,我是你的娘?!迸说淖旖俏⑽⑸蠐P。
懷胎六月。
對鏡梳妝,鏡中美人靈秀清潤,眼眸深深。
偶爾,白秀溫會想起樂渠森和他的夫人。她難免埋怨自己太沖動,嘆息當今圣上喜怒不定,本來要當官的人,怎么突然就召入洛陽,傳言生死未卜了呢?
“想什么呢?”
于全端餃子進門,騰騰熱氣消散。
白秀溫抬眸看去,淡淡的情緒轉(zhuǎn)瞬即逝,轉(zhuǎn)為溫柔的笑意。
于全照顧她,經(jīng)常給她端些素菜來,一周一次豬肉餃子成了慣例。
兩人面對面坐好,吃了幾只餃子,于全咽下嘴里的菜渣面皮,低頭又夾起一只放進碗里沾沾調(diào)料,隨口道:“這兩天生意不錯?!?p> “嗯,好事啊。”
“桑梓路最近來了一班唱戲的,想去看嗎?”
“嗯,改天吧。”白秀溫一口餃子分兩口咬,慢條斯理。在于全面前,她總是盡量雅觀一些,甚至?xí)┖褚路谏w肚子日漸膨脹。
“張叔,就是廚房里做飯的,他兒子娶媳婦了,過兩天一樓擺宴席?!?p> “嗯,我到時候不會出房間的?!?p> 兩人消滅掉兩盤餃子,意猶未盡。
“我爹給我安排了相親?!?p> “嗯……嗯?”
白秀溫看著正在吃餃子的于全,瞪大眼睛追問道:“什么?為什么?相親……你、你要,成家了……”
“秀溫,”于全第一次這么叫她,“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p> 于全抬頭,眼神認真。
四目相對,白秀溫忽然不知道說什么了,嘴角沾著碎面皮,睜大眼睛驚訝又懵懂。
難道說,讓她嫁給于全吧?一個懷孕的女人,買一贈一么?
掌柜于全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該娶妻生子了。白秀溫是生命中的一次意外,可是連喜愛她的于全都迷糊,自己如何愛一個未婚先孕的漂亮女人。
于全幫她擦凈嘴角,這是第一次肌膚接觸。
平凡而令人心動。
一直以來,于全都是克制禮讓的,從不強迫白秀溫干一些事,從不當著白秀溫的面說臟話,從不忘記每天一碗酸梅湯。白秀溫是青樓出身,她太清楚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遇上漂亮女人,腦子全長下半身,猴急火燎,人模狗樣。
不是貌比潘安,不是家財萬貫的于全,特別特別好。
白秀溫想哭,可還是笑了:“你去吧,今天嗎,好好對人家姑娘?!?p> “我會的?!彼麑⒈P子疊放好,筷子和小碗摞最上面。
等于全收拾餐盤走了,白秀溫哭的稀里嘩啦,手腳冰涼,半點秀氣也無。
淚水自眼眶肆意流淌,鹽水滴進嘴里,苦澀至極。
她恨樂渠森,恨樂夫人,恨那個要搶走于全的女人,恨她自己……老天爺你憑什么?!
“嘔——”
一陣翻江倒海。
白秀溫開始反胃,生生壓下惡心,指甲刻進肚皮撕裂肌膚,她對腹中胎兒大聲喊道:
“你去死??!”
寂寞的抽泣不斷重復(fù),人生片段無限反復(fù),她攤坐在地,后悔沒有在三個月前打掉胎兒。
她不該一時心軟……
*
洛陽附近。
“主子!您怎么哭了?”
麗兒扶著樂夫人,一臉擔憂。
“我、我是高興,”樂夫人用手帕擦淚,朝麗兒露出一個別扭笑容,“渠森沒事,升大官了,天佑他?!?p> “是啊主子,這回那些說咱不好的都得跑來賀喜送禮了!”
樂夫人彈了麗兒一個爆栗,小丫鬟吐吐舌頭,親呢地靠向姐姐一般的主子。
乘坐的馬車駛?cè)肼尻枺囃怙L(fēng)景變換。夜幕下,燈火通明,洛陽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臨時府邸侯著丫鬟小廝,早早地站在大門外,等待樂府夫人到來。
馬車的輪子骨碌碌轉(zhuǎn)動,樂夫人何梔輕敲丫鬟麗兒的腦袋,喚她清醒:“到了。”
“吖,主子我我……”
“沒事,”樂夫人笑笑,“走吧,去瞧瞧新住處?!?p> 一番忙亂,風(fēng)塵仆仆一路的樂夫人總算忙中偷閑,命丫鬟麗兒侍奉左右,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退下。
粘稠橙紅的余暉蔓延在花紋復(fù)雜的窗簾,一股清茶幽香散開,屋中洗浴的何梔接過丫鬟麗兒遞過來的茶杯,小抿一口,沁人心脾。
花瓣漂浮水面,芬芳殘留于女人的肩膀,又順水流滑下。
樂夫人,何梔,舒適愜意,困倦和疲憊席卷,她強撐精神,起身穿衣,身段窈窕。
新府邸很好,渠森不知道幾時才能從皇宮回來,先睡吧……
陌生的床被,柔軟地包裹何梔。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