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幾天,阿烏和烏鴉“相依為命”,極低調的在白駝城內生活著。
他要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守夜人早早找上門來。
烏鴉已經(jīng)長得比較高了,阿烏再也不能把它揣在懷里了,即使裝進布袋,也不容易了。
阿烏初見烏鴉時,它還沒滿月,還需要到處給它弄奶喝。如今,這“毛孩子”長得飛快了。
即使剛剛兩個月大,烏鴉腿長腰細、機警威猛的特征就已經(jīng)顯露無疑了,表露出優(yōu)秀草原細犬的天賦:追逐速度快,能掐會咬,嗅覺靈敏,尤其喜歡追逐獵物、追蹤蹤跡,它把這當成有趣的游戲樂此不疲。
一般草原細犬都是黃色居多,黑色比較罕見,也更彰顯了烏鴉的血統(tǒng)不凡。
阿烏經(jīng)常放烏鴉回十六寺,與它的兄弟們一起參加“專業(yè)訓練”,以滿足烏鴉越來越強的“獵性”。
……
也就幾天之后,雪終于停了。
而白駝城的南大門,隆重的打開了。
衣甲鮮明的護教兵擺出陣勢出城,白駝城的頭面人物列隊相迎。
原來,圣皇欽定的本年度總理青白兩國貿易大臣,軍部尚書文成木文大人,今天正式到達白駝城了。
前幾天由于風雪的阻礙,文大人在百里外的驛站多住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天氣轉好,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到白駝城了。
文大人的隊伍很龐大,儀仗很齊全。
也難為他們,怎么在這風雪天兒里,把這些旌旗車蓋什么的弄得這樣齊整。
隊伍里甚至還有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不過白駝城里的百姓,從上到下,都與白皚人打慣了交道,對外國人倒是沒覺得特別稀奇。
入城儀式很是熱烈。
阿烏夾雜在城外的人群中,像所有看熱鬧的老百姓一樣,把手揣在厚厚的袖筒里,暗中觀看這位貿易大臣。
“嘿嘿,一看就是位大官兒!”
人群中的老百姓悄悄議論。
“怎么說?”
“你看人家那頭,頭頂圓厚,下頜有肉。你看那身板,腰圓背厚,一品王侯。”
“你說的不就是臉面圓胖、挺胸疊肚嗎?”
“人家這叫不怒自威!”
“啥?我看就是當官當?shù)米銐蚓茫偌茏邮?。你看那眼光里、那嘴角上、那面皮中,沒有一個地方不在擺著官架子,你說一看就是個大官,倒不在于你說的那些,只在于——人家有官架子,所以一看是個大官,都在臉上寫著呢?!?p> 阿烏心中一樂,繼續(xù)邊看邊聽。
要不說,小老百姓看事情有時候一針見血,賊準,這位文大人確實一看就是個官,確實官威十足。
得嘞,這種人千人一面,都這德性,走哪兒都讓人覺得眼熟。
文成木五十余歲,頭發(fā)花白,騎馬、佩刀,這時阿烏才想起他的原本官職:軍部尚書,這人大約是軍方出身。
都說當今圣皇是一個特別知人善任的皇帝,怎么會想到派一個軍人,來處理做買賣的事?不明白,有點怪。
不過,他帶的隊伍那么長,里面肯定跟著理藩院以及戶部等的人做副手。只要副手專業(yè)夠強,那也能把活兒干好。何況,十二甲早已把一切料理明白了。
這不關阿烏的事,阿烏只是在心里無聊的隨意亂想。
在迎接的人群中,阿烏沒有看到北山大法師。
他心中一笑,這個老頭兒挺有意思的,竟然干脆倚老賣老,不出來迎接“天使”。文成木官職沒法和北山相比,但是他是代表了“天意”來的,老頭兒居然也不給面子,擺明了“我就不出來,你能咋地”?
文成木即使官架子再大,也真不能咋地,只得耐住性子,和出城來迎接的大人物們一一致意。
于是儀仗擺開,軍樂奏起,鞭炮熱烈的響起來,面色嚴肅的大人們開始行禮。
忽然,阿烏的覺得眼睛一跳,仿佛有什么場景似曾相識,有什么東西刺了他一下。
他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睜開了眼,一股似曾相識的模糊的熟悉感籠罩了他的整個身心。
是什么?
他看見了什么?
那一定是他以前所見過的、能勾起回憶的東西!
阿烏睜大眼睛,拼命在剛才眼光經(jīng)過的地方搜索。
他心底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一根引信在嗤嗤燃燒,他的某處記憶被觸動了,那東西很重要,可他卻抓不住它!
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他要抓住它!
可是總找不到線頭。
阿烏連忙按照老莫達跟他說過的,靜下心來,放松精神,恬淡無為,默默的呼喚屬于他的那一點記憶再次回來。
然而,沒有任何圖像、信息出現(xiàn)。
只余下裊裊的微煙,從心底浮起。
從心底浮起的,是一種濃烈的情緒,是一種不問自知的、無比親切的、心神相連的、屬于自己的,情緒。
一種由淡淡憂傷、無比委屈、極度憤怒、深深悲慟組成的情緒,浮現(xiàn)在阿烏心底。
阿烏知道這是他,這是以前的自己——的情緒,回來了。
他的記憶沒有醒來,但是他心底某種強烈的情緒,醒來了。
他很悲傷,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沒有一只大手可以拉住,可以掉眼淚。
他很憤怒,憤怒于某些……不可扭轉的事。
他很悲慟,悲慟到要把他的心底的錨連根拔起。
“一定要殺死他!”
“一定要殺死他!”
這句話,再次在他心底回蕩。
阿烏抱住腦袋,在人群后面蹲了下來。
他快要支持不住了。
從流金河畔醒來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快要支持不住了。
就因為一個捕捉不住的微弱信號。
……
阿烏極其艱難的站了起來。
他還不能倒下,也不能盡情悲傷,此時,他連掉眼淚的時間都沒有。
他要馬上查看、觀察、搜索,到底是什么,讓他如此受刺激。
這樣東西,一定與他的失憶有關。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剛才,他看見什么了?
雪后初霽的天?大漠上雄壯的城?
飄舞的黑色旗幟?鼻端里極其熟悉的硝煙味道?
大人物們端莊行禮的嚴肅?護教兵盔甲整齊的威嚴?
他……看見了宏大的儀式。
他看見了一群人的跪拜。
他看見了白駝城的大官入城儀式。
一群貴人正在出城迎接,誰和誰剛才還在施禮問安。
一片嗡嗡的聲音在耳中回響。
無數(shù)的百姓在議論紛紛。
就是這。
這些老百姓已經(jīng)與他混跡了很長時間了,不會是他們。
這群貴人,大多數(shù)阿烏也已經(jīng)見過,包括十六寺的人,包括那些富商,還有誰是自己第一次看見的?
現(xiàn)在這群人正在轉身,阿烏只能看見一排高矮胖瘦、錯落有致的背影。
阿烏恨不得在每個人屁股上踢一腳,把他們翻轉過來,讓自己好好看看他們的臉。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些人有的騎馬,有的已經(jīng)坐進了轎子、車子,正在隨著貿易大臣的車駕回城。
難道還有剛才露了面、但是自己沒意識到的人?
那個大官,那身上熟悉的官威?那些儀仗帶來的莫名的刺激感?
這一切的一切,所組成的巧合?
阿烏再一次確認:自己一定對這一切是熟悉的,自己來自于昊京,自己見過好多大官。
但是。
自己對這一切并無好感。
甚至心底下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嘲諷。
難道,是基于此,自己才選擇做了一個諜子?
……
進城儀式在熱鬧中結束。
富麗堂皇的儀仗隊、威武的馬隊都已經(jīng)不見,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紛紛離去。
車水馬龍,凡夫俗子,人間煙火,都在漸漸離去。
阿烏慢慢走出城門洞。
車水馬龍何所似?
何所似?
飄飄飄飄……天地一沙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