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武安十五年
(以內(nèi)心獨(dú)白幾章,后面是第三人稱。)
那是武安十五年。
我從小患有幽閉癥,只喜歡一個人安靜的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不敢頂撞任何人,包括我身邊的宦官侍女。
雖然我是太子,雖然他們平日里對我恭恭敬敬……但我的幽閉癥仍然愈來愈重。
我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不喜歡待在熱熱鬧鬧的場景里,不喜歡聽到他們在后背議論我的那些不堪之言。
我清楚的記得。
與她相遇的那天,是冬天,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冬天。
那天,很冷。
滿天的鵝毛大雪。
母后與梁郡王有染,被廢,貶入冷宮。
我這個秦國太子,十歲的,軟弱怯懦的太子,名副其實(shí)的被幽禁在東宮。
與其說幽禁,不如說是讓我與母后一般,在這奢靡喧嘩的郢安城里,自生自滅。
被囚禁的那天,冷宮里母后求見我。
她讓我去跪求父皇,用自己的死去證明她的清白。
她拼命地晃著我的胳膊,猙獰的表情簡直比惡魔還要恐怖。
她掐的我,很疼。
我倉皇的逃離了冷宮。
我知道,現(xiàn)在只要有人想要我死,我定然躲不過去。
就像父皇放棄母后一般絕情,就像母后放棄我一般絕情。
不會再有人理會我的生死了。
哪怕一個地上爬的耗子,都可以隨意踩在我的頭上肆虐我。
所以,那日夜里,我就在皇宮里的一個荷花池旁,被人推了下去。
那方荷池積水很深,連著皇宮外面的護(hù)城河,水勢甚急,在夜里甚是恐怖。
寒冬的池水,侵入肺腑的冷。
我害怕極了,不停地掙扎。
我清楚的記得,那種感覺就像被人關(guān)在了一個密封的黑屋子里。
不知是池水過于刺骨,還是我來自心底的恐懼,我的全身不停的開始發(fā)麻,抽搐。
那濃重的淤泥腥氣和渾濁的水撲眼撲鼻而來,池塘里盡是黑寂,不可視物。
我拼命地想要往上游,因?yàn)槲液ε履欠N走不出去的黑暗,就像張牙舞爪的魔鬼抓住了腳一般,那種隱匿的恐懼,讓我不知所措。
可是,我?guī)状斡紊先?,卻讓人在身上用棍子狠命敲擊回去。
那晚,血從頭上涌涌而下,我滿眼血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恐懼,像惡心的水蛇一般,從我的脊背纏繞上肌膚,讓我喘不過氣來,瀕臨死亡。
我想,就這樣死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放棄我那平庸懦弱的人生,第一次想要離開這個冷若冰霜的世界。
就在我要放棄掙扎的時(shí)候,我透過滿眼的鮮血看到,那個在岸邊推我入池的宦官突然被人砸暈在池邊。
她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
那個時(shí)候,我還不知道她將要在自己的一生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膽戰(zhàn)心驚的扔下手里的石頭,看到池水邊滿身鮮血的我,立刻趴在池邊向我伸出了手。
“把手給我!”
我恐懼極了,淚水夾雜著血水漲滿了我的眼眶,我顫抖的胳膊猶猶豫豫抬起,伸向了她。
我以為她只是另一個派來殺我的人,但沒想到,她竟真的毫不猶豫的握住了我的手。
我仰頭看著她。
她的眸里,皆是對我的擔(dān)憂。
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看到那種關(guān)心的眼神,是那種我渴望羨慕已久的眼神。
可是她知不知道,在這么滑的池邊,她那么瘦小,很有可能會被我拖下去,一起死掉。
可是她沒有一絲遲疑,拼盡全力往岸上拉著我。
無奈她的力量太小,我的重力讓她即將跌進(jìn)深不見底的池水。
我哭的更兇了。
她咬牙,一只手手死死的陷進(jìn)岸邊的地上。
看了我一眼后,她緊閉雙眸,握緊了我的手傾盡全力再次拉我。
當(dāng)時(shí)我狠狠抹了一把淚,青筋暴起,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力氣,抓著她的手抱著必死的心往上爬去!
一番掙扎后,在身體接觸到岸邊時(shí),我知道,自己活過來了。
她拍著胸脯松了一口氣,疲憊的躺在岸邊,看著漫天的雪花,咯咯的笑了起來。
她的聲音甜甜糯糯的,好聽。
劫后余生,我恐懼的屈膝抱緊自己,看著躺在地上的她,全身冷的顫抖不止,牙齒不停的打顫。
“你…沒事…吧……”
我竟然心虛不敢看她。
這時(shí)候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竟然完全變了聲調(diào),是極致恐懼下的結(jié)巴。
“沒事?!?p> 她坐了起來看著我。
那一瞬間,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了她的那雙眸子,比星辰還要璀璨的眸子。
看完她后,我瞬間自卑的收回了視線,閃躲著低下了頭。
“我們先走,”她從地上爬了起來,蹲下拉起顫抖的我,“萬一那個壞蛋醒了,咱倆就完了!”
她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在寒冷無情的冬日,給了我無限的溫暖與安全感。
都說十指連心,我感覺到心里有一股暖流微微擴(kuò)散,進(jìn)而順著血管,蔓延到全身上下。
直到現(xiàn)在,我仍記得那掌心的溫度,刻骨銘心。
我緊緊抓著她的手,像抓住了唯一的希望,拖著一顆跳得勝過兔子的心,拖著兩條已經(jīng)軟得沒有力氣的腿,跟著她瘋狂的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
“那里有個山洞,”她喘著氣終于停了下來,笑著回頭看我,指了指前面的假山,“我經(jīng)常去那里玩兒的,沒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
我看著遠(yuǎn)處的山洞,又看了看身后那段我們極速跑來的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怎么過來的。
“走啦走啦?!?p> 她拉著我的手跑進(jìn)假山后的山洞里,熟練的抱起一堆干巴巴的稻草和樹枝放在中間,拿出身上的火折子點(diǎn)燃。
我忽然好害怕火苗,那種明亮的感覺讓我?guī)缀踔舷?,她看到我的樣子會感到厭惡的?p> 我不禁退后兩步。
低頭看去,我的靴子已經(jīng)浸滿了臟兮兮的泥水,滿身的狼狽,肯定是一副過街老鼠的模樣。
對,我只是一只人見人厭的老鼠。
我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外面。
心如死灰。
我真的對所有人絕望了。
包括我自己。
大顆大顆的淚灼燙了我的手背。
我再也沒有臉去呼吸空氣。
強(qiáng)烈的窒息感壓迫著我的每一處神經(jīng)。
于是我擦了擦臉上的泥水,準(zhǔn)備跑出去。
只要跳下那個荷花池,我就再也不用這樣卑微的活著了。
“給——”
她雙眸那么的澄澈的看著我,向我伸出小手,里面是她剝好的幾顆長生果。
我瞠目結(jié)舌,她在如此明亮的火光前看我的模樣,竟然沒有任何鄙棄。
而且,還給我吃的。
“別怕,壞人找不到我們了。”
她靠近滿身泥水的我,抬起我瑟縮發(fā)抖的手,用她的袖子給我擦干凈,將長生果放到我蜷縮著的手心。
“餓不餓,這個很好吃的哦!”
我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縮回墻角站著,將果子攥的死死的,不敢去看她。
她見我害怕她,就去一邊填柴火了。
我無力的靠在冰涼的墻壁上,鉆心的冷從后背擴(kuò)散到全身,兩只手不斷摩挲著胳膊。
小果子被我一口吞掉了。
我的確很餓。
我的腿在不停的發(fā)抖,很劇烈的發(fā)抖,我依舊沒有從剛才的恐懼中走出來。
夜,正濃。
黑沉沉的天空,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際,星星的微光被假山外的樹林隱隱遮蔽住。
她看著燃起的火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將火折子又塞到懷里:“這下可以啦,你過來吧,這里暖和些哦?!?p> 稻草和樹枝成堆“啪”“啪”地燃燒著,擴(kuò)張著紅色的火焰,還有淡淡的黃色輪廓。
火苗往上躥,尖尖的,忽上忽下。
寒風(fēng)肆意的咆哮,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
我凍得渾身僵硬,感覺自己眉毛上都結(jié)了一層霜。
麻木的走到火堆旁邊,我慢慢坐下來。
把發(fā)抖的手伸過去烤火,才感覺到臉上傳來絲絲暖意,我想應(yīng)該是把臉上的冰霜都融化了吧。
她從懷里又拿出一些帶著果殼的長生果,雙手捧著很善良的遞給我,許是怕嚇到我,說話很小聲:“都給你。”
我只偷偷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便低著頭縮在了原地,我看著自己丑陋無比的手,沒有勇氣去接那些長生果。
她沒有說話,我低著頭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我死死閉上了眼睛,等待她將那些小果子全部砸到我臉上,然后讓我滾出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
“給——”
她自己慢慢剝了兩顆長生果,遞到了我手邊,毫無厭煩之意,很有耐心的等我接過去。
我依舊沒有抬頭,速度極快的拿到那兩顆長生果,塞進(jìn)嘴里,胡亂嚼了嚼就咽下去了。
她見我吃下去了,又開始慢慢的剝了起來。
于是,她剝兩顆,就遞給我。
我從她手里拿到,再塞進(jìn)嘴里吃掉。
這期間,她一直都很溫柔的照顧我的感受。
我當(dāng)時(shí)還在想,即使這些小果子有毒,我也會心甘情愿的繼續(xù)吃下去。
我喜歡她對我關(guān)心,對我笑的模樣。
雖然我沒有敢去看她。
我早就想對她說聲謝謝,可是嗓子腫脹的發(fā)疼,猶猶豫豫的一直沒有說出口。
她坐在我旁邊,看到我臉上的鮮血后低叫一聲,隨即拿出自己的手帕靠近我,想要抬手為我擦掉鮮血。
我下意識往后一縮,感覺自己心跳更快了,不知所措的瞪大眼睛看著火光前的她。
她看我往后躲,哼哼的摁了下我的頭。
我痛的呲牙卻不敢說話,滿臉疑惑的看著她。
她抬了抬自己的帕子,我才看到上面殷紅的鮮血,原來,她想幫我止血。
我心虛的低下頭,雙手不禁絞起衣角,剛想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么。
雙唇張張合合的顫抖,我想,肯定是凍得。
“很疼吧?!?p> 她滿眼擔(dān)憂,很小心的幫我擦著額頭上的血,靠近一些謹(jǐn)慎的吹著:“阿娘說,吹吹就會好,一會就不疼了……”
我攥緊手指,不敢呼吸了。
忽然覺得眼眶燙的難受,眼睛被什么模糊掉了。
抬手擦了擦眼,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又哭了。
很委屈,喉間苦澀的難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為什么一個陌生人都可以對我好,而我自己的親生父母卻視我為草芥。
既然不想要我,為何要把我生下來。
在她為我吹氣的那一刻,我渾身一僵,眼淚立刻止住。
兩人距離這么近,我不敢動,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氣。
“我……”我迅速擦了擦眼眶,剛想要鼓起勇氣開口,卻發(fā)現(xiàn)說的磕磕絆絆的,干脆又閉上了嘴巴。
其實(shí)我很想對你說,謝謝。
還有,你阿娘是騙你的。
我還是有點(diǎn)疼。
但是那會我感覺自己的臉滾燙滾燙的,身上竟然一絲冷意都沒有了,明明還能聽到冷風(fēng)在呼嘯。
擦完我臉上的血后,她坐回到火堆旁。
許是看著我身上還在滴水,有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冰了,她解開身上披著的狐裘遞給我。
我看著她澄澈無比的眸子,在火光下像是浸滿了星光,一閃一閃的流溢著光華。
一時(shí)間,我的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我不要?!?p> 這么冷的天,她竟然要把裘衣給我。
“你的衣服都結(jié)冰了,”她卻硬生生的把狐裘塞到我的懷里,然后轉(zhuǎn)過身抱膝背對著我,說,“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晾著吧,染了風(fēng)寒就壞了?!?p> 看著她瘦小的肩膀,我抱著狐裘的手指緊了又緊,我不知道此時(shí)自己是什么心情。
“你要快點(diǎn)換哦,等你的衣服干了,我還要穿我的衣服回家呢?!?p> 我攥緊狐裘,鼻子一酸,無聲擦去眼眶的淚,默然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知道她看不見。
等到我把外面濕透的衣袍脫下來晾好,她詢問完我后,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往火堆里添著樹枝。
寒風(fēng)呼呼的往山洞里鉆,我看到她的肩膀有時(shí)會微微顫抖。
肯定是凍得。
我立刻站了起來,抱起山洞里的一些干稻草放在墻邊鋪好,然后坐在上面示意她:“過來?!?p> 她不解,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拍了拍身邊鋪好的稻草堆,不敢去看她那雙太過于璀璨的眸子,只好看著揪著狐裘的手:“一起蓋,那樣……會…暖和些?!?p> “好主意哎?!?p> 她笑了起來,抱起一把樹枝填到火堆里,然后跑到我的身邊坐下,倚著墊滿稻草的墻壁。
平日里除了婢女,我還從未和女孩子獨(dú)處過。
此時(shí)她靠著我,我的耳后根燙的更厲害了。
將溫暖的狐裘解開,我倚向稻草堆,把狐裘橫著蓋在我們身上,靠著她一起取暖。
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沁人心脾,就像真的在我受傷的身上敷了藥一般,讓我心神安寧。
如果心跳慢一點(diǎn)就好了,我有些緊張,因?yàn)槲液门滤牭轿意疋竦男奶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