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外的官道上,一批駿馬長嘶,四蹄飛昂,身后馬車帶起漫漫長煙,滾滾如浪。
“兄長……”慕容千涵挨著慕容千羽坐在馬車內,面色猶凝,欲言又止。
慕容千羽對于他的猶豫卻十分的不耐煩,“怎么了?!彼谅晢?。
慕容千涵又微微偏頭,雙手搭在膝上捏了捏衣裳的錦布,半晌才小聲問道:“今日,是不是……”他長睫輕斂,“魏將軍戰(zhàn)死在罹崖的日子……”
慕容千羽聽他提到魏瑾,立刻眸色一凌,但他說的不錯,二十年前的今日,魏瑾在罹崖被圍困,慕容蹇未派出一兵一卒前去救援,夜里十分,魏瑾突出重圍失敗,次日清晨朝廷上就已經得到罹崖全軍覆沒的消息了。
“兄長,我……”慕容千涵見慕容千羽臉上寒冽如霜,連忙溫聲道歉,“無意冒犯,只是……”
“你說的沒錯?!蹦饺萸в鸩蝗タ此窍崎_車簾凝目向外放眼長望,暗想慕容千涵竟還記得,或者說他竟還有心去了解。
慕容千涵一怔,若是這樣,那么明天便是魏婕妤的祭日了,他輕啟薄唇,可看了看慕容千羽冷峻的臉上竟浮過一絲滄桑,最終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馬車飛馳,輾軋了路上石塊,整個車都劇烈的晃動,慕容千涵被撞在了車篷壁上,左肩的舊傷狠命疼了一下。
他連忙抬起手捂住,長睫輕顫的閉了閉眼,眉頭緊蹙。
慕容千羽見狀,竟下意識的微微抬手準備扶住他,可幾乎是一瞬間,慕容千羽又紋絲不動了,隨后握緊四指。
慕容千涵緩緩睜開眼,垂頭一看自己腰間的玉佩因為馬車方才的晃動,掉落在了地上,他心中一緊,立刻彎下身撿起來。
“幸好……”
他仔細的定睛瞧了瞧那玉佩,發(fā)現并無裂痕,終于松一口氣,并且把那玉佩放在手中輕輕撫摸一下才又帶在了身上。
慕容千羽打量那玉佩一番,而后漫不經心的問:“玉玲瓏?”
“是?!蹦饺萸Шc了點頭。
這玉玲瓏是他即將出生時,慕容蹇在御花園散步,恍然看見花叢中泛著溫潤的微光,令人前去查看后,發(fā)現了這塊玉。
藍田日暖玉生煙,慕容蹇以為是大吉之兆,恰巧東宮太子降生,于是派司珍房悉心打磨出這樣一塊精美的玉佩來送給慕容千涵,并取名為玉玲瓏,一直戴在慕容千涵身上。
果然,十八年過后,這塊玉佩仍然是質地清澈,溫潤的沒有一絲雜質,也一直被慕容千涵小心的保養(yǎng)著。
慕容千羽淡淡的收回了目光,談話間的功夫,馬車已經駛到了云中郡。
云中郡算是都城邊上較為富饒的郡縣了,慕容千涵輕輕掀開簾子,看見街上熙熙攘攘的擁著行人,嘈雜的叫賣聲不斷。
“還未到中秋,為何這么早就開始有人買賣狐裘了?”
慕容千涵望到此時街上集市還未散,幾個商人模樣的人身后停放了幾輛馬車架,架上摞著幾十層動物的毛皮,一人記賬,一人點錢,三人裝車收購毛皮。
周圍一幫百姓抱著自己手上制好的毛皮,蜂擁圍著向那人去賣,似乎能拿不少銀子,但是慕容千涵分辨不清是什么,但看樣子應該是狐裘。
慕容千羽也向車窗外探了一眼,而后平靜的收回了目光,絲毫不理會方才慕容千涵的問題。
慕容千涵也有些尷尬了放下了車簾,“兄長,抱歉我……”
他知道慕容千羽此行的目的是來尋兵部的前任侍郎陳戎而調查魏將軍的案子,自己本是一同前來可卻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吸引住唐突的問些問題。
“陳戎是住在哪一戶?”慕容千涵知道慕容千羽調查案子心切連忙轉了話題問。
“東間田場。”
“田場?”
“嗯,”慕容千羽點頭道:“陳戎被革職還鄉(xiāng)后,一直在云中郡東間的田場務農耕作以謀求生計?!?p> 慕容千涵想來最近幾年收成也應是不錯,便也漸漸放了心。
然而到了東間,他卻發(fā)現事實并非他想像的一般。
“怎么會……”
慕容千涵下了馬車,站在田邊凝眸沉聲道,眼里含著一絲難以置信,本應是秋收的豐盛季節(jié),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人帶著草帽扛著鋤頭和鐮刀駐足在田間。
田場上被秋風壓彎的麥子都倒在地上,干癟枯萎的不成樣子,一片一片的黃褐色似是海濤一般涌動,放眼一望無際的農田,寥寥數人散在幾乎成了枯草的麥間弓腰耕作,那單薄的脊背在田里渺小的幾乎是一個點。
伴隨著清冷的秋風,田間枯黃的麥子又是一陣涌動,本應是富庶的云中郡,此時在慕容千涵的眼里卻滿是蕭條景象。
“應該是他了?!蹦饺萸в鹑耘f不理會慕容千涵的慨嘆,而是盯著田間一老翁淡淡道。
慕容千涵順著他的目光微微抬首去看,只見那個老翁用手按住頭上斗笠,麥子被風吹起像是著了魔一般瘋狂的抽打著他。
二人朝他邁步而去,因為田場間都是粗布短衣,慕容千涵和慕容千羽一個白色華服一個墨色玄裳,所以那個人很快就注意到他們了。
“你是,陳戎?”慕容千羽看開門見山的直接問道。
那人停下手中的動作,扔下握著的鐮刀,扶著腰緩緩直起身,瘦骨嶙峋的身體只裹了一件帶著補丁的粗布衣裳,兩鬢斑白,稀疏的發(fā)簪都束不緊,滿面滄桑,可是眼中卻不失深邃,眸子精光有神。
他警惕的看一看慕容千羽,又望了望他身后的慕容千涵,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突然眸光一凝,但卻沒有說一個字,而是又躬下腰拾起地上鐮刀熟練利落的割著已經枯了的麥子。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陳戎,前任兵部侍郎陳戎?!?p> 慕容千羽盯著那老翁,語氣更加低沉冰冷了幾分。
然而他似是沒有聽見一般的不理會,手指緊握住鐮刀,一道一道用力隔斷麥根。
慕容千涵暗想應是慕容千羽太過唐突,于是便上前一步柔聲道:“老伯伯,我們是從……”
還沒等慕容千涵將話說完,只覺脖頸一涼,幾乎是一瞬間,那人揮起手臂,舉著鐮刀帶著一陣疾風架到了慕容千涵的肩上,鐮刀的鋒利的弧口恰恰卡在了他的脖頸處。
“我不管你們從哪來到哪去。”他眼中閃著將人拒之千里寒光冷冷的說道。
慕容千涵倒吸一口涼氣,怔怔的杵在原地不敢亂動。
慕容千羽見狀欲要拔出長劍,可剛啟了劍柄,卻又猶豫了一下,最后只是警惕的看著那人。
“我們是前來調查魏瑾一案?!蹦饺萸в馃o奈只好說明了來意。
“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人仍然不收起架在慕容千涵肩上的刀。
“慕容千羽。”
那人猛的一怔,狐疑的看著他,只見他臉上與魏瑾竟有三分相似,但是仍然懷著一絲警惕,而后銳利的目光又打在了慕容千涵身上,但他沒有問他是誰。
“我確實是陳戎?!彼従徥掌鸬?,終于開口承認了。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标惾直沉搜b著麥子的背簍,引著二人離開田場。
蕭索的村莊里,散亂橫著幾戶人家,都是幾乎擋不住風的木屋,甚至還有已經坍塌的茅草房堆在幾處,屋主人也不知在何地。
陳戎取下別在腰上的鑰匙,開了銹跡斑斑的鐵鎖,隨著吱呀一聲,一個十分簡陋的屋子一眼就能直接看見里面所放置的東西。
然而就在眼底下,直直對著的,一下就呈于慕容千涵的,是一牌靈位,上面刻著“魏瑾”二字,靈位前擺放的香臺中,插著已經燃盡的香,桌上還有一碗酒。
余下空間,只有一張桌子,兩個四角木凳,桌上一盞燒盡了的油燈,墻邊一張炕榻,整齊的杯子疊好放在上面。
慕容千涵怔怔的看著那靈位,只覺撲面而來的沉重氣息壓的他胸口一陣沉悶,幾乎喘不過氣來,血液都要凝滯了。
曾經驍勇善戰(zhàn)深得皇上賞識,攻柔然于塞外,受國土之安康的朝中大將,如今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排位,變成了一個刻在靈牌上的兩個字。
陳戎重重的嘆息一聲,看來他也記得,今天是魏將軍的祭日。
他又燃了三炷香,彎著腰雙手聚過頭頂把它呈給慕容千羽,卻未說一個字。
慕容千羽眼中拂過一絲猶凝,他怔忡的看著陳戎和那三支正在緩緩燃燒的香,猶豫良久后終是沒有接過。
“毫無用處?!蹦饺萸в痤h首冷冷的吐出了這四個字來。
陳戎和慕容千涵都下意識的看了一下他,見他凝目望著那令牌,眼中不知是何意味,叫人讀不懂。
“等到魏瑾冤案得以昭雪的那一天,我再來祭奠。”慕容千羽又緩緩道。
陳戎輕嘆著直起身,許是人上了年紀,他顫巍巍的轉過去,自己拿著那三支香朝著魏瑾的令牌拜了三拜,最后將香插在香座上時,手都是顫抖的。
慕容千涵看見他那飽經滄桑,臉上的紋路如同山間溝壑一般,竟也忍不住的心疼了起來。
當年在朝堂之上唯一站出來的人,最終卻成了這般模樣,這般凄苦,住著漏風之屋,穿著粗布衣裳,默默祭奠著一人,可也只能默默的,他再也無法站在朝堂之上,面對百官,口出義言,聲振四方。
陳戎祭拜完魏瑾后,他凌冽的目光竟像一把利刃一般直直刺向慕容千涵。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