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街遠(yuǎn)離皇宮，幾乎就是沿著城墻的邊緣，在晉陽的西北部，一片片舊街道扎根于此。它們既不像城外的村落一樣簡單樸素，也不如晉陽城中心鬧市般規(guī)整有致。

　　這里的建筑風(fēng)格基本上包羅萬有。走在大街中央，向左看是破落的貧民窟，往右看是豪華的賭場和酒樓……凡此種種，在老街上并不罕見。

　　住在老街上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身負(fù)債務(wù)、走投無路的“窮苦之人”——生存在奢侈和貧瘠的夾縫里，終日被一種真實且虛假的幻滅感所圍繞。

　　一邊是可望不可即的榮華富貴，一邊是凄慘冷漠的現(xiàn)實，不能否認(rèn)他們曾經(jīng)也狂熱地追逐過夢想，待到即將觸手可及時才猛然發(fā)覺，自己窮盡所有能得到的一切，不過是貴族們?nèi)粘５南擦T了。

　　最終，他們既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也沒有離開晉陽的勇氣，只能和其他相似的人一起租住在殘破的老屋里，身有余物時便去賭場、酒樓肆意揮霍，整日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沉浸在日復(fù)一日、仿佛沒有盡頭的肉欲狂歡當(dāng)中，等到實在沒有錢了，遍布城中各個角落的掮客們則會霎時成為他們的再生父母。

　　運氣好的人或許可以找到搬貨送貨、手工女紅、抄寫書信公文這類雜活；可是實際上，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找到正當(dāng)營生可做，拐賣婦孺、雇兇殺人、搶劫、偷竊……只要是有利可圖的，為了還能繼續(xù)消遣余生，他們會毫不猶豫。

　　白鳳當(dāng)初選擇在這條老街上落腳，完全是因為這里足夠人多眼雜，根本不會有任何秘密，對于他這種外鄉(xiāng)客而言，沒有秘密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雖然此地在晉陽當(dāng)?shù)厝搜壑惺治ｋU，不過白鳳自己精于劍術(shù)，又有符文濤這等高人相助，自是無懼。

　　回到這條老街上，白鳳按照汐寅齋老板藺汐的指點先去賭坊找了一趟，不見人影，再去方秋燕經(jīng)常光顧的酒樓走一遭，果然發(fā)現(xiàn)他在此。

　　是時方秋燕包下一間廂房，雇來一琴姬，小酌幾杯，不料白鳳幾人突然到訪，將他細(xì)心準(zhǔn)備閑情逸致破壞殆盡。

　　“你們是何人！”方秋燕把自己雇來的琴姬趕出門，順勢關(guān)上門窗，續(xù)道：“各位大哥，再寬限幾天，我一定能湊齊！我剛剛才接到幾個大活，肯定能賺錢。”

　　符文濤把佩劍扔在桌子上，厲聲吼道：“聽說你就是方秋燕？我這里有一封書信，你看看是不是你寫的……”

　　“好，待我瞧瞧。”方秋燕身材很瘦弱，披散頭發(fā)，帶著頭箍，穿著隨意，幾近裸露胸膛，這般放浪形骸的男子一走近俞珂便引起了她的警惕。

　　“這位大哥看看，是你寫的嗎？”俞珂講罷，將書信交出。

　　方秋燕左看看右瞧瞧，許久沒有得出定論，不過再三觀察過來訪者后，還是決意回道：“不是我寫的?！?p>　　“不是你寫的？”符文濤淺笑道：“可是汐寅齋的人說是一個叫‘方秋燕’的家伙寫的，據(jù)說，只有他會臨摹王羲之的書法。”

　　方秋燕道：“哎喲！藺老板可真是抬舉了，這世上會臨摹王羲之書法的人可多了，我只是個無名之輩，這肯定是誤會……再說了，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既然不是來討債，那就趕快走吧！”

　　阿郁馬上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嘲諷一句：“這樣盼著我們走，莫不是這封信牽扯到了什么能夠砸了你飯碗的事情？”

　　“這位姑娘可不要血口噴人啊！”方秋燕還是否認(rèn)：“這封信不是我寫的?！?p>　　符文濤、阿郁、俞珂三人都沒有頭緒了，皆默契地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白鳳。

　　“我們坐下再說?！卑坐P攤手邀請方秋燕入坐，二人各坐一席，面對面相談：“方先生是要銀兩，還是要人命？”

　　方秋燕道：“此話何意??？你給我多少錢那都不是我寫的信，就算你殺了我，也不會變成我寫的呀？公子覺得，我說得對嗎？”

　　“王羲之是個人物啊。”白鳳話頭一轉(zhuǎn)，突然聊起書法來：“聽說他的書法天下無雙，沒有人任何人與之匹敵，堪稱‘書圣’。能夠跟他寫出一樣字，一定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吧？”

　　方秋燕若有所思地看著白鳳，忽然嗤笑道：“公子稍微有點不懂行了，模仿一個人的字跡不是難事，難的地方在于該如何超越前人，這是古今多少人都沒能辦成的事情?。靠墒峭豸酥畢s能辦到，所以他成‘圣人’了?！?p>　　“難道方大哥就不想成為圣人？”白鳳道：“看你指頭上不自然的發(fā)黑，像是常年被墨染過的痕跡，為了能寫好字，到底要下多少功夫？”

　　方秋燕自嘲著冷笑道：“我哪能當(dāng)圣人，我就是個靠寫字混飯吃的，此生能在晉陽城里茍且過活我便心滿意足，哪敢祈求更多？”

　　“當(dāng)真沒有想過，一絲絲念想也不曾有？”白鳳繼續(xù)追問：“那人們?yōu)楹我ヅR摹王羲之的書法，這種事情有何意義？”

　　方秋燕有些木然，哆嗦著身體斷斷續(xù)續(xù)講了幾句：“自然……自然是為了練字……世人推崇王羲之……練好王羲之的字后就能成名，就能賺錢……成為圣人，對于我這種人間渣滓而言，只是個笑話。”

　　“好吧，我大概知道了?！卑坐P起身拱手敬道：“若是方大哥知道誰寫的這封信麻煩請轉(zhuǎn)告他一聲，就說信中的小女俞珂正在晉陽城里，希望他能現(xiàn)身和自己的親生女兒見一面?！?p>　　方秋燕見對方如此體面，自己心中也隨之充滿敬意，回道：“公子原來是千里尋親，如果我知道是誰寫的信，我定會轉(zhuǎn)告對方一聲，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俞珂聽罷，隨即將書信和母親留下的半枚玉佩呈上，說：“這是我娘親留下的東西，如果有人認(rèn)識，請方大哥一定要告訴我們！”

　　“玉佩？這玉佩你哪里來的？”方秋燕忽然情緒激動起來。

　　“是娘親留下的?！庇徵嫒鐚嵈鸬馈?p>　　“娘親？你便是俞珂？”方秋燕拿起玉佩，來回踱步不停，嘴中喃喃說：“俞珂……俞珂、俞珂！”

　　白鳳問道：“方大哥，你這是怎么了？”

　　“不不不，這事情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方秋燕把玉佩和書信皆私自收下，回道：“明天，還是這個廂房，我會把寫這封信的人帶來，到時候，一切都會了然?！?p>　　講罷，他旋即來到俞珂面前，嘴唇顫抖著，難掩心中的悸動：“俞珂，你這些年過得可好？”

　　“我……我不知道?！庇徵婵聪虬坐P，笑了笑：“至少現(xiàn)在我過得很好?！?p>　　“不錯，看來你遇見了真正的好人。”方秋燕說罷，再與眾人拱手告辭，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