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萱和林紫夜出去玩,倒也不新鮮,不過帝都之內(nèi)不乏登徒子,只怕會出些風(fēng)波。眼見得快到酉時,晚餐將近,華歆等人“不時不食”,過了時辰就只能餓肚子了。孫原也算得體恤,吩咐庖廚準備著,便準備退去外袍挽起袖子了。
“太……公子,這是要下廚么?”華歆連連搖頭,“君子遠庖廚,公子又是大漢臣子,奉圣人之教,豈能行此卑賤之事?!币豢谝粋€“公子”,華歆倒覺得自己有些像孫原的家臣,頗有五百年前戰(zhàn)國四大公子的風(fēng)范了。
孫原心中登時哀嘆一聲,以手托額,實在是沒想到做個飯都能被華歆說教,雖不至于不喜,卻也懟上了華歆:“圣人便不吃飯了么?庖廚若是卑賤,那世人豈不都餓死算了?孔子周游列國,路行野地、夜宿外郊之時也不曾餓死,他沒下過廚么?”
華歆被這一句話嗆住,呆了一呆,便強撐道:“圣人出行,自有弟子受勞,庖廚終非君子所居?!?p> “人餓了要吃飯,天之率性。”孫原搖頭道:“豈不聞‘買櫝還珠’與‘削足適履’之典?”
幾人均是飽學(xué)之士,自然知曉“買櫝還珠”是《韓非子》中《外儲說左上》的名典,“削足適履”是道學(xué)名作《淮南子》中《說林訓(xùn)》的名典。孫原用此二典,顯然意有所指。
看著幾人若有所思,華歆拱手欲言,孫原笑道:“子魚兄不準說了,不然罰你沒飯吃?!睌[擺手,徑自去了。
幾人登時啞然,不料這位年輕太守也有這樣的脾氣。
“子魚先生?!鄙砗筅w儉走來,看著華歆:“咱們這位公子大人用典頗具一格?!?p> 華歆搖搖頭:“后生可畏,斯人如是。奈何年紀太輕,終究差了些火候?!?p> “我說……”
桓范緩緩說道:“難道沒有人思量一下,這餐飯能吃嗎?”
幾人一愣,臧洪看了看桓范:“應(yīng)該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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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渙和一眾家丁成了一個團,把李怡萱和林紫夜兩個人“保護”其中,匆匆趕回執(zhí)金吾府。
林紫夜貼近李怡萱耳畔,吐氣如蘭:“萱兒,這個人我不喜歡?!?p> “我知道?!崩钼娑弦慌芰孙L(fēng)吹,不自禁地縮了縮玉頸,臉頰上也微泛起一片緋紅。
正好此刻袁渙回頭,直看見美人嬌羞,剎那間腦海一震,呆立當(dāng)場。
“看,怎么都像是色中餓鬼?!绷肿弦固糁迹镜嚼钼嫔砬?,沖袁渙道:“這位袁公子,我家妹妹已許了人家,你些許心思還是收了好?!?p> 一路上林紫夜都很是強硬,袁渙素來以雅正知名,何時如此被人懟過?李怡萱也不算上天姿國色,不至于即刻讓他有些非分之想,聽了林紫夜的言語,雖不至于口出狂言,卻也是登時面色難看至極。
“好了,紫夜,袁公子是當(dāng)時俊彥,你說話卻有些失禮了?!?p> 看著李怡萱如此心思縝密,袁渙的臉色便稍稍好看了些,不免多看了李怡萱兩眼,直覺當(dāng)真是溫柔拂面,比身邊的林紫夜要美上數(shù)分。
正耽誤間,遠遠地聽到一陣馬蹄聲,袁渙登時皺眉,帝都之內(nèi)能駕馬疾馳的人物屈指可數(shù),大多身居要職,猛然回頭,卻見三騎揚鞭,跟著一曲衛(wèi)士急奔過來。
“曹孟德?”
袁渙啞然,來者竟然是雒陽北部尉曹操曹孟德。
“袁公子!曹某有禮!”
曹操一路狂奔而來,飛身下馬,穩(wěn)穩(wěn)落地,隨手把坐騎交給身后的衛(wèi)士,便沖袁渙拱手見禮。
“渙見過北部尉?!痹瑴o后退一步,作揖答禮,不過卻隱隱約約地離曹操遠了幾步。
曹操身材不高,相貌也是一般,遠不如袁渙那樣英偉高峻,加之出身宦門,自然不受待見,不過心中冷笑:袁滂在朝中便是老狐貍,八面玲瓏,中立事外,你這只小狐貍也學(xué)會了本事了么?
袁渙卻不如他心思深沉,只道此人與宦官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卻天天與袁紹、張邈、許攸這些人混在一起,實在說不清地厭惡,依然不肯與他親近。
曹操一轉(zhuǎn)身,便看見兩位絕色美人駐立身前,登時呆若木雞,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佳人,目光中色欲熾盛,表露無遺。只不過,如此神情亦只是一閃而過,正身行禮:“雒陽北部尉曹操,見過兩位姑娘?!?p> 李怡萱看了一眼林紫夜,雖然不諳俗事,對于曹操這個人卻還多少知道一點。當(dāng)年曹操就職雒陽北部尉,置五色大棒,視大漢律法為至上,因此打死了犯宵禁的蹇圖。蹇圖是大宦官蹇碩的叔叔,這件事當(dāng)時轟動帝都,曹操從此與宦官一黨格格不入,反而和袁紹、張邈這些世家名士關(guān)系不錯。雖然當(dāng)時因為這件事曹操丟了官,但是很快又被任為議郎,現(xiàn)在又重回北部尉的要職上了。
“久聞曹大人威名,妾身有禮?!?p> 李怡萱微微頜首,卻又眉眼低垂,不多看曹操一眼。
林紫夜看著曹操,眼神中盡是不屑,緊緊攙著李怡萱,看著袁渙道:“袁公子,快到晚食時辰了,麻煩快些,家里還有人等著。”
“家里?”
袁渙與曹操同時一愣,卻忘了這件事——帝都是非之地,這兩位絕色美人又是從哪里出來的?帝都門閥眾多,卻彼此間消息靈通,若是世家有這樣的美人小姐,早已被提親的踏破門檻,名動帝都了。聽那女子聲音婉轉(zhuǎn),如空谷琴音,美不可言,雖聽不出來是哪里口音,但也不難判斷不是司隸部人……心思到這里,曹操不禁看了袁渙一眼:難道是袁家的遠親?到這“家”也絕不是袁家?莫非是新搬進帝都的名門嗎?自己身為雒陽北部尉,若是有什么門閥大族搬到帝都里又怎么會不知?
袁渙也是一愣,道:“是渙疏忽了,請問姑娘家住何處?”
“也不是固定的地方,過幾天便要離開了?!辈恢醯?,林紫夜聲音卻莫名柔和下來,對袁渙的態(tài)度無形之間好了許多,“此刻住在太常府館驛?!?p> 太常寺館驛?家?
袁渙、曹操一頭霧水,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貌似沒有聽錯。
“讓兩位見笑了?!崩钼婵囱矍皫兹说哪樱Φ溃骸拔覀儍扇硕际枪聝?,只有一個弟弟,他現(xiàn)在是魏郡的太守,在帝都述職,我們自然和他住在一起。他在哪里,哪里便是我們的家?!?p> 曹操臉上顏色一變再變,驚呼道:“孫原孫青羽?!”
袁渙眉頭一皺,實在沒料到竟然是那位“十七為郡守”名震帝都的孫原。古有甘羅十二為相,雖往者不可追,而今天的孫原卻是破了大漢四百年來的規(guī)矩,一時間成為大漢年輕士子的楷模,令人驚羨令人妒,饒是袁渙脾性再好,如此年輕更有如此美人相伴,更實實在在令他古井不波的心思泛起了嫉妒。
如此美人,竟已有所屬。
曹操直看著身前美人,話音中帶著一絲冷意,道:“想不到是孫大人的眷屬,操實在失敬?!?p> “不必了?!绷肿弦菇z毫不看曹操,清冷道:“我去看看袁大人的病情,再遲便不去了?!?p> 袁渙連忙告罪,領(lǐng)著眾人匆匆離去。曹操見狀,也不騎馬,吩咐下屬相隨,沖袁渙道:“袁公路來找我,說從他手上跑了一個執(zhí)金吾府的家奴,讓我將人捉回去。”
“袁公路紈绔子弟,曹大人也會聽他的調(diào)遣?”袁渙心中冷笑連連,直覺這人心機深沉,卑劣不堪,實在不愿搭理。
聽得出袁渙話中意思,曹操不以為意,笑道:“袁公子既然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若是曹某不來,任他橫行霸道,豈不是比他更不如?”
袁渙冷哼一聲,冷聲道:“如此說來,渙倒要感謝曹大人與袁公路插手執(zhí)金吾府的家事了?”
曹操面上笑容登時凝固,眼中閃過一道寒芒。干笑一聲,不再說話了。轉(zhuǎn)身看到林紫夜身形單薄,后面一個被家丁抬著的人身上卻蓋著一張白色大氅,心中疑慮,揭開身上外袍,伸將出去,沖林紫夜道:“姑娘懂得醫(yī)術(shù),自然知道不能受寒,曹某這件衣服與姑娘披上吧。”
林紫夜仍是不看他,轉(zhuǎn)過頭去。身邊李怡萱道:“多謝美意,妾身與紫夜共用一件外袍就是了。”也不再理曹操,沖袁渙的背影叫道:“袁公子!”
袁渙猛然回頭,道:“姑娘可有什么事嗎?”
曹操目光陰沉,
“妾身希望袁公子能通知我家青羽,他應(yīng)當(dāng)已從太學(xué)回來了。妾身與紫夜貿(mào)然去府上實在不該,所以請袁公子辛苦一趟了?!?p> 袁渙想了一會,才想起“我家青羽”是何人,連連點頭,吩咐家仆去太常府館驛。太常府和執(zhí)金吾府相距不算太遠,如果派去的人腳程快些,怕是能和孫原同時到執(zhí)金吾府。
李怡萱看著林紫夜,美目流轉(zhuǎn),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青羽快來了,總要放心些不是么?”
“我只是不想和這些登徒子走在一處?!?p> 紫衣美人身形單薄,松了李怡萱的手臂,卻又緊了緊懷中暖爐:“今天真不該出來,適才那曹操的眼神,分明一副色中餓鬼模樣,要將萱兒你吃光抹凈一般。偏偏還擺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讓人看著便生氣。”
“知道你舍不得我拋頭露面?!崩钼嫘χ阉龜埲霊阎?,給她披上大氅,“前段日子天氣冷,一直沒讓你出來,這幾天稍稍回暖,想出來透透氣也沒什么不對。不然不是要把你憋壞了嗎?只不過……”
“只不過這帝都危機四伏,哪里又安全?”林紫夜接口道:“青羽又忙,哪里顧得過來我們?我比青羽大,怎么覺得我不懂事了?”
“沒說你不懂事?!崩钼嫣嫠砹死硪律溃溃骸扒嘤鸬男乃?,你我知道就好了?!?p> 林紫夜點點頭,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只是,全然不曾發(fā)覺,一道森然目光遠遠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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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的后廚里雖然有些新鮮食材,卻盡是大灶,孫原用得很是不習(xí)慣,只得在指尖凝出劍氣處理食材了。
先是架了烤架,讓館驛的庖廚拿了上好的鹿肉;又拿了五六條尺長地黃鱔,一一被開膛破肚,開水燙去了粘液,在砧板鋪平,孫原用手一抹,鱔肉便被整齊地切成細絲,鍋里下油,油熱后用姜蒜切片下鍋,然后下鱔絲,孫原右手握勺快炒,左手端起一小甕飴糖酸漿,緩緩添入,最后加少許井鹽提味,便提了一座食鼎,盛菜入鼎。
孫原身形忙動,身后卻站了趙儉。
孫原下廚,自然找人打打下手,一直都是林紫夜給他幫,有時李怡萱也會指點一二,現(xiàn)在卻是沒人,便盯上了剛拉來的幾人。華歆等人自然是秉承著“君子遠庖廚”的言語,胡亂把趙儉推了出來。趙儉沒有辦法,只能跟著孫原下廚。
開始一直皺著眉頭,看著孫原挽起袖子把幾條黃鱔開膛破肚,趙儉一臉嫌棄,但是鱔絲兒出鍋那一刻,香味遠溢,登時一臉驚喜。自古美食動人心,饒是趙儉世家出身,也不禁食指大動。
孫原卻不知道趙儉這么多心思變化,正專心致志地用食箸把姜片蒜片一一撿出來,拿了一個洗凈的胡瓜(即黃瓜,張騫出使西域帶回),切了幾段,雕了幾朵梅花擺盤,才向后面招了招手:“把這個端出去?!?p> 趙儉連忙一路小跑過來,托起食鼎,只見食鼎正中一團黃金鱔絲,周圍五朵青翠梅花,細碎蔥葉點綴,酸甜香味撲鼻,看著便覺得無比美味。
“大……公子好廚藝……”趙儉眉飛色舞,毫無名士風(fēng)范,也不管自己差點叫錯了身份。孫原搖了搖頭,囑咐道:“待會兒過來把蒸釜里的粟飯和米飯端出去?!?p> 趙儉連連點頭,如捧至寶,一路小跑出去了。
孫原轉(zhuǎn)過頭來,打了五個雞蛋,切了一甕韭菜,又開始了忙活。
等到趙儉再度回來的時候,孫原已經(jīng)放下袖子,整理衣衫了。
趙儉一指身后跟進來的仆人,道:“公子,這是執(zhí)金吾府袁滂大人的家仆,說是奉了曜卿的差遣來請大人過府?!?p> “曜卿?”孫原遲疑了一下,反問道:“是不是太學(xué)的袁渙袁曜卿?”
“正是?!壁w儉點頭:“他是儉的同窗,受業(yè)于何休大師?!鳖D了一下,又道:“馬祭酒的名單中就有他,不過聽聞袁公抱恙,幾天前就已經(jīng)回家視父了,故而未在太學(xué)?!?p> “嗯?!睂O原點點頭,看著那名仆人,道:“本太守與袁公并袁公子從未會面,今天來訪是什么意思?”
那名仆人連忙伏在地上,他雖是執(zhí)金吾府的家仆,卻沒見過什么官員,如今見到一郡太守,再不曉事也知道不能錯了禮數(shù),雖然執(zhí)金吾是秩中二千石,太守是秩二千石,一字之差有天壤之別,但他終歸只是一個家仆,自然不敢沖撞,顫顫巍巍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孫原不禁皺起了眉頭,看著趙儉道:“看來今天這餐飯,本太守要去執(zhí)金吾府用了?!?p> 趙儉知道孫原素來自稱都是用“我”,如今連用兩次“本太守”,顯然是要擺出太守的威嚴了。他雖然不知道“女眷”到底是什么意思,卻看得出來,孫原對這一對女眷十分在意。當(dāng)下躬身行禮,道:“公子是否要儉相隨?”
“不必了?!睂O原搖頭,“子魚先生去便是了?!?p> 趙儉暗自點頭,華歆學(xué)識名望都屬一流,與袁滂都算得同輩,孫原帶他去自然最是妥當(dāng)。何況……他眼角余光掃了一眼食盤:烤鹿肉配著飴糖、咸肉二醬;韭菜與雞卵配炒;豆腐切片與莧菜黃豆醬涼拌;金黃的蒸粟飯——如此美食,少個人分享,豈不是正好?
孫原看了一眼精心制作的飯食,搖了搖頭,抬腿便走了出去,不忘囑咐那仆人:“領(lǐng)路。”
那仆人匆忙起身,還沒想清楚:這位太守公子,為何會在庖廚里呆著?
迎面撞上華歆和臧洪,孫原笑道:“子魚兄,你我今日這餐恐怕要到執(zhí)金吾府上用了?!?p> 華歆登時一愣,剛進來又要出去?執(zhí)金吾府上不就是袁滂府上嘛,他和袁滂的關(guān)系也當(dāng)?shù)闷鹜杲?,他家那袁渙少不得要叫一聲“子魚世叔”的。但是大漢律法嚴令,外臣不得與朝臣私下會面,雖然沒什么實際效果,但是他和孫原都是州郡外臣,這么晚了去諸卿府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一抬眼,卻看見趙儉一副興致勃勃地模樣從庖廚里出來,還托著一塊大大的食盤,遠遠便飄來陣陣香氣。華歆登時臉色難看至極,身邊臧洪卻是陣陣驚喜,沖過去對趙儉道:“公勉快讓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桓元則和射文雄簡直就是匪類,我都沒吃上幾口。”
“什么?”趙儉橫眉倒豎,怒道:“說好的等我呢!”
孫原與華歆互視一眼,后者以手托額道:“還是去看看袁公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