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黑暗的現(xiàn)實之中。
見影子仍然恭恭敬敬立在自己面前,鷓鴣仔擔心白夜搗亂,不多客套,直奔主題道:“先生,可否告知,您如何帶我出去?”
語不驚人死不休,聞言,牢中諸人皆不敢置信。作為謫星臣民,他們不是不愿皇子殿下離開,相反,他們無比希望能為謫星保存火種。只是,他們著實不明白,這白夜皇子雖生性乖張,卻剛直不屈,寧折勿彎,之前接連拒絕影子,毫不拖泥帶水,今日為何這般痛快就應承下來?
影子顯然也有些驚訝,目中精光一閃而過,注入一汪深湖,不見波瀾。他一手拄拐,另一手伸入自己懷中,摸出一方方正正的檀木小盒,隔著柵欄遞給鷓鴣仔,真誠道:“大牢的位置,恕不得由殿下掌握,若是殿下相信臣,請服下這粒失心丸。”
你個老東西壞得很,我信你個鬼!
鷓鴣仔捕捉到了影子眼中轉(zhuǎn)瞬即逝的異樣,心有懷疑,但嘴上不說,雙手接過影子遞來的方盒,置于手心,掂量著重量。
“混賬東西!殿下年不過十,竟然讓他服失心丸???”隔壁的性情中人勃然大怒,狠拍牢門不止。
“丞相息怒?!庇白酉蛑伍T方向拜了一拜,從容應答:“臣在制藥時,多添了清水,中和了藥性,使得此丸藥效大不如前,不會給殿下的金軀留下后遺癥。丞相放心,臣冒死相救,自不會好心辦壞事?!?p> 原來那老人是丞相……鷓鴣仔借著火光,仔仔細細觀察著擠在丞相臉上的一道道溝壑,不禁感嘆,丞相如此多愁善感,謫星國不亡國才是怪事。
當然,怕引起體內(nèi)少年的抵觸,這只是不帶惡意的輕微吐槽。
鷓鴣仔很快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自己手中的盒子上,他將盒子的頂蓋翻看,見盒中盛著一粒指甲蓋大小的圓形藥丸,通體烏黑,中有雜紅,散發(fā)著淡淡的草藥香氣,將手指置于其上,還略感余溫。當即,他用拇指與食指夾住藥丸,在影子的注目禮之下,緩緩往嘴邊遞。
但待藥丸懸于牙床上方時,他又忽然停了下來,眨巴眨巴眼睛,懇請影子道:“先生,有水嗎?我怕苦。”
影子一怔,旋即苦笑,好言勸道:“不苦,不苦,臣添了蜂蜜于其中?!?p> 鷓鴣仔便將藥丸拋入口腔,牙運齒動,一番咀嚼之后,嘗到了蜜甜,知影子所言不虛,沒有騙自己。
那蜜味越是咀嚼越是濃郁,漸漸地,藥丸還變得多汁、清涼了起來,甚是爽口,讓鷓鴣仔忍不住道:“甘霖涼,甘霖涼!敢問先生還有無?”
影子又是一怔,干笑兩聲,像哄孩子一般安撫道:“足矣,足矣。殿下稍安勿躁,臣這就帶您離開?!?p> 聞言,咕咚一聲,鷓鴣仔將藥材下咽。
藥泥穿喉而過,一路經(jīng)沿食道下滑,進入胃腔。頓時,鷓鴣仔感到一陣徹骨寒意自胃中傳出,如草場上的火星,轉(zhuǎn)眼燎原。
只是頃刻之間,鷓鴣仔的渾身上下都哆哆嗦嗦,冷顫不止,他的意識更是變得遲鈍起來,混亂失序。他閉上眼,回到白夜的神庭,只見神庭的枯木之上,結(jié)著一層寒霜,枯木之下,少年已然酣睡,不省人事,如同一頭陷入冬眠的幼獸。
勉強一笑,鷓鴣仔強撐著自己打架的眼皮,艱難邁步到樹下靠牢,漸漸失去意識。迷離之際,他聽到有人開鎖打開牢門,也聽到影子對他說:“殿下,多有得罪……”
*
吱呀,吱呀,吱呀……
神庭之上傳來奇異的聲音,將昏睡中的鷓鴣仔驚醒。揉一揉惺忪睡眼,他起身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樹上的薄霜已然融化,順著枯木與小島流下,成為荒敗河床上的一片水漬。
少年還在沉睡,身都不曾翻過。鷓鴣仔擔心他患病,悄步靠近,伏地查看其情況,卻驟然感知其呼吸頻率的急促和紊亂,一下子明白實情。他偷笑不止,隨即睜開了眼。
現(xiàn)實世界,入眼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鷓鴣仔的身下,一駕馬車徐徐而行,轱轆壓雪,發(fā)出“吱呀呀”的響聲。
車馬之上,坐著一佝僂的老者,仍然著黑衣勁裝,仍然不以真容示人。
注視著此人的背影,鷓鴣仔雙目猶疑,自己看似對他有些了解——他叫影子,是白牧陽安插在厚土國宮廷的眼線;實質(zhì)上,又一無所知——他長什么樣?拿什么證明自己的身份?又為何為一亡國的皇子犯險?
在鷓鴣仔眼中,這人就像他身上的衣物一樣,是一個黑色的謎團。但,至少一有點,鷓鴣仔能夠確定。
“影子先生,敢問代價是什么?”
聽聞此語,影子轉(zhuǎn)過頭,從他的眼中,鷓鴣仔讀到了詫異。想來,他大概預料不到,從一個十歲的孩童的口中,能說出這種話。
“殿下醒了?殿下左手邊的箱子里,有臣的冬衣,還請披上,莫要生疾。”鷓鴣仔不知道的是,影子的詫異還有另一重意思。
為預防皇子中途醒來,他其實并沒有如他所說的那樣,稀釋失心丸的藥性。
伸手,開箱,取物。
鷓鴣仔從箱子里拿出一件毛絨絨的大衣,型號遠大過一十歲孩童的體型,他將大衣蓋在身上,如同蓋上一條毛毯,保暖效果立竿見影。
“想想,這件大衣,還是陛下贈予臣的,臣每每觸摸這青狐的絨毛,故鄉(xiāng)的原野與山丘,歷歷在目,歷歷在目啊……人道是,風兮雪兮,天地蒼茫,梢頭梅孤兮……都逝去了,回不去了……”
談及故鄉(xiāng),鷓鴣仔緘默不語。除了妹妹,他的故鄉(xiāng)沒什么值得他留戀的地方。
除了妹妹……
時隔數(shù)年,他仍然依稀記得,在山間撿到妹妹的那一天,他的母親直起了多年不曾直起的腰桿,面上綻放出多年銷聲斂跡的笑容。
此時,他能理解影子的感受,能與影子共情。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放下了戒備。
“影子先生,煩請告訴我,代價是什么?”
“代價?”影子同樣將眼中的鄉(xiāng)愁投入湖里,于道旁勒住走馬,直視鷓鴣仔的眼睛,不解道:“殿下意指?”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請先生敞開天窗說亮話?!?p> 隔著面巾,鷓鴣仔清晰觀察到影子抽動的面部肌肉,影子似乎無法將眼前少年的言論與其稚嫩的聲線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可想不到,在這皇子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當然,縱使明明白白敞敞亮亮告訴他,他也不能理解。
鷓鴣仔也不能,他能做的,只有接受。
“敞開天窗說亮話?妙,妙啊!”影子對著眼前的少年拱手作揖,道:“殿下,影子之前著實小視您了,果真,虎父無犬子?!?p> “國之不國,殿下焉存?先生不必再如此待我,只求坦誠相告?!柄p鴣仔堅守著自己的陣地不放,唯有得知對方的意圖,自己才能考慮周全之法。
鷓鴣仔步步為營,影子也不松口,他又向鷓鴣仔行一禮,恭恭敬敬,而后翻身上馬,揮鞭起行。待駿馬邁開步子,拖著車廂行出數(shù)十米,他才悠悠道:“臣自有臣的考慮,只需殿下活下去?!?p> 又是活下去,又是活下去!
說實話,鷓鴣仔非常討厭這種回答,在他看來,這般高深莫測,本就是一種玩弄,如果有的選,他絕不愿淪為別人的棋子。
不過,話說回來,又有誰愿意呢?自己不過是一小人物,若想覓得一絲生機,唯有乖乖落在棋手的棋盤上。
想到這里,鷓鴣仔豁然明朗,現(xiàn)在,他至少知道,這影子有自己的野心。
影子的野心,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底氣。
坐在前排的影子,腦后生眼,對車廂里少年心境的變化洞若觀火,他不動聲色,目視前方,觀風觀雪。
蒼天之下,遼原之上,皚皚白雪間,一馬一車,駛向遠方。
又是半日,明月東升,星光璀璨。
雪停了,馬車也停了。
影子靠邊停車,注視著因旅途無聊昏昏欲睡的鷓鴣仔,輕聲喚醒:“殿下,我們到了?!?p> 他的聲音,真是像老鴉一般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