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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女成凰

楔子 不悔

士女成凰 千語千夜 4203 2019-06-07 00:00:00

  江陵城,

  在經(jīng)過一番慘烈的奪嫡之爭后,這里暫為湘東王蕭繹的棲居地,為炫耀自己勝利的果實(shí),蕭繹將其定為大梁的國都,自稱梁帝。

  隆冬將近,寒風(fēng)凜冽,掣拽著城墻上一面寫著“陳”字的大旗嘩嘩作響。

  城樓之下,披著銀灰鎧鉀的士兵林立,城樓之上,一名身著狐裘的年輕男子緊握著已然脫漆的欄桿,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五指痙攣,顯得十分的緊張著急。

  此時,所有人都望著城樓上一根沖天石柱上所綁縛的一名少年,盡皆暗暗驚嘆,唏噓不已,聽說這少年便是陳王世子陳碩所擒獲來的人質(zhì),只要這人質(zhì)在手,必能令那位能預(yù)測國運(yùn)曾在大梁朝堂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國師謝陵自投羅網(wǎng)。

  早聽聞那謝陵自名傳建康以來,素來是以不近女色而著稱的,梁武帝曾想將他最寵愛的孫女溧陽公主嫁予他為妻,卻被他婉言拒絕,一個連當(dāng)朝附馬爺都不想做的少年士子,誰不交口稱贊他不趨炎附勢的風(fēng)骨氣節(jié),何況那溧陽公主還是本朝國都中最美的女人。

  然而,誰又能想到這位不近女色不戀權(quán)勢地位的年輕國師竟然是個斷袖,與那些蕭家的王爺們一般,戀慕的竟然是這樣一位寒門出身空有一副皮囊的鮮卑奴呢?

  嘖嘖,還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哪怕這美人是個男人也不例外。

  但當(dāng)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射到那高空中所綁縛的少年時,又不得不承認(rèn),就算是男人,這少年也的確不負(fù)盛名,有世間所有女子也難以企及的傾城之色。

  “就是不知,那國師謝陵是否會真的會為了這蘇連城而自投羅網(wǎng)?”一名下屬忍不住問道。

  十二個時辰的等待已然讓這些下屬們失去了耐心。

  但陳碩并沒有失去耐心,他目如鷹隼般緊盯著不遠(yuǎn)處的城門,被風(fēng)吹得干裂的唇瓣動了動,方才沉聲道:“她一定會來!”

  也幾乎是這話音一落,城門之外立時響起一陣喧囂,守門的士兵立時站直了身體,手持長戟作出隨時迎戰(zhàn)的姿勢,就見那馬蹄得得揚(yáng)塵而來的一匹駿馬上果然坐著一個風(fēng)姿不凡的年輕郎君。

  這年輕郎君不過是身著一件最為普通的玄紋窄袖束身長衣,可那如玉山而立爽朗清舉的風(fēng)姿自有一種來自高門大閥的貴族氣息撲面而來。

  也便是這個時候,似乎所有人才想起,這位年紀(jì)輕輕便已走進(jìn)南梁朝堂的少年國師,他本就出身于烏衣巷,乃陳郡謝氏的嫡系子弟。

  自蕭氏代宋稱帝后,陳郡謝氏本已逐漸退出了南朝的政冶中心,這近百年來謝家已無一人走進(jìn)臺城中樞或是手握藩鎮(zhèn)大權(quán),但誰也沒想到,百年之后,會有這樣一個少年如星辰般冉冉升起,以國師之名侍中之職重入朝堂,照亮了整個大梁的國都。

  這個人便是國師謝陵。

  “謝陵,他真的來了,他真的愿意自投羅網(wǎng),這又是何必?不過一鮮卑奴而已?!?p>  守門的士兵似乎覺得有些惋惜,看到如謝陵這般俊秀的人物,不忍其最終化為塵土。

  但憐惜歸憐惜,他既然來了,便已注定了最終必會凋零于此的命運(yùn),無可改變。

  “打開城門,我要見你們的新帝,湘東王蕭繹,以及陳王世子陳碩。”

  在謝陵的一聲喝令下,城門守兵望向了城樓之上的狐裘男子,但見那男子抬手做了開門的手勢,這才大開城門。

  謝陵立即策馬孤身進(jìn)城,在城樓下勒停馬蹄,也望向了那石柱之上高空懸掛著的少年,少年一襲白裳已然變得破爛不堪,渾身沾滿血污,因?yàn)樯硎苤貍?,已然陷入昏迷,少年的身影一動也不動?p>  謝陵的眼眶瞬間盛滿晶瑩,大滴淚水在風(fēng)中滑落,干涸,旋即,她將手中一包袱舉起,望向城樓之上站立的狐裘男子高聲道:“陳碩,我回來了,你要的東西,我也帶來了,放了他!”

  最后的三個字?jǐn)S地響亮,她沒有注意到,那石柱上所綁縛的少年倏然睜開了眼睛。

  陳碩大笑了起來:“好,很好,謝陵,你果然有情有義,就連你身邊的一個奴仆,也不忍其代為受過?!?p>  言罷又將話鋒一轉(zhuǎn),“既然你如此有情有義,那我便成全你,來人!”

  在他的喝令下,數(shù)十名鎧甲士兵手舉長戟激通過來,將謝陵團(tuán)團(tuán)包圍,便在這時,石柱上的少年開始掙扎,想要吶喊,可因?yàn)檎瘴催M(jìn)水,他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他甚至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謝陵被兩名軍士押進(jìn)了城樓。

  二日之后,

  陰暗逼仄的牢房之中,謝陵手腳上也戴上了沉重的鐐銬,整個身軀被釘在了緊挨墻上的十字架上,此時的她長發(fā)披垂,身上也沾滿了血污,銅盆中燃燒著的大火照亮了她瀅白得有些透明的臉頰,可她的目光依然清冽嗔亮得驚人。

  “謝陵,你還是不肯服輸嗎?”男子陰沉中帶著些許沙啞的聲音傳來。

  謝陵抬首,看向這個昔日曾引為知己的男人,男人依舊豐神俊朗,意氣風(fēng)發(fā),只是眉宇間少了一分坦蕩,多了一分令人琢磨不透的陰鷙狠厲。

  “只要你肯全心全意輔佐于我,為我們陳氏效力,我便可放了你和蘇連城,甚至我可向伯父為你們謝家表功,讓你們謝氏依然為新朝建立后最鼎盛的門閥士族?!?p>  “呵,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陳世子大概并不能理解其中之義?!?p>  謝陵冷笑,看向男人的眼神中全是鄙夷。

  男人的眼中瞬間也燃起憤怒,他大步走向謝陵,拎起她的衣領(lǐng),沉聲問:“為我們陳氏效力,就這么讓你屈辱嗎?是和光同塵,還是同流合污,謝陵,你的心中難道真沒有定數(shù),沒有是非黑白、奸忠道義之分嗎?”

  “是非黑白?奸忠道義?”謝陵苦笑起來,她看向陳碩,冷聲問,“陳碩,利用我對你的情義,取得我祖父的信任,為你們陳氏的崛起而鋪路,等到這天下大亂,謝家對你們再無用處之時,你又能理智的做到立即反水,出賣我謝家離開建康的消息,你不過是想拿我去向蕭繹抑或是候景來邀功,你又何來的道義?”

  陳碩的臉色大變,眼中的神色也傾刻變得慌亂起來。

  不過,也只慌亂了一刻,他又嘲諷的大笑起來,說道:“謝陵,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子的,你不信我,覺得我欺騙了你,但你可知道,你所深信不疑的蘇連城,他又是什么人?”

  謝陵詫異的看向他,就聽他道,“蘇連城,他本不姓蘇,而姓慕容,他是慕容紹宗之幼子,是慕容紹宗安排了他的幼子潛伏在我南梁的國都,你覺得慕容連城接近你不惜賣身于你謝家,只做你身邊的一名部曲,又是為了什么?”

  謝陵不語,陳碩又得意的笑起來,繼續(xù)道,“謝陵,你也知道慕容紹宗乃是東魏的一員猛將,深得東魏權(quán)臣高歡父子的信任,高歡生前對慕容紹宗抑而不用,就是要將這把鋒利的大刀留給自己的兒子高澄。

  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如今高澄手握著蕭淵明這一顆棋子,想要威脅大將軍王僧辨立蕭淵明為大梁的新帝,連高澄也想趁著南梁大亂之際來分一杯羮,這一切的后果,他慕容連城就真的沒有從中做些什么,他就沒有出賣你,將從你手中得到的消息出賣給高澄嗎?”

  謝陵依舊不語,但眉宇中蹙起的一抹痛楚與震驚已足以讓陳碩感到暢快得意。

  看到她目光晶瑩,一雙墨瞳仿若琉璃般脆弱,陳碩似乎又余心不忍,抬手輕撫向了謝陵的臉頰,柔聲道:“阿陵,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只要你肯跟隨我,真心實(shí)意的相助于我,我們又何懼一個候景,又何懼一個高澄或是蕭繹,只要我們聯(lián)手,用你的天賦,我陳氏的兵力,我們必能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盛世?!?p>  說到這里,男人似已情動,但見謝陵眸中已然出現(xiàn)動搖之色,心中不禁騰出一絲歡喜,再加上觸手的溫暖,使得往日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旖旎更甚。

  有誰能想到,這個曾經(jīng)在南梁朝堂之上叱咤風(fēng)云,炙手可熱的少年國師其實(shí)是一個女人呢?

  他大概是除了她家人外第一個知道她秘密的外人吧!

  也許她稱不上一個傾國傾城的女人,可她身上卻獨(dú)有一種清桐初引,冷誚而不流俗的風(fēng)流魅力。

  這種魅力既讓人不忍褻瀆,又讓人情難自控。

  看得久了,陳碩不覺心猿意馬,陡地抬起謝陵的下巴,便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

  可就在即將觸及她的櫻唇時,他便感到下巴上一痛,卻是謝陵突地張嘴,狠狠的咬了他一口,只差點(diǎn)咬去他腮邊的一塊肉。

  陳碩捂著半邊鮮血淋淋的臉,嘴角抽動。

  惱怒也令得他的雙目變得如充盈血絲一般通紅。

  他揚(yáng)起手來似要給謝陵一巴掌,卻見謝陵目光冷冷的注視著他,語帶嘲諷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我淪為階下囚,你想占有我的身體,我無力反抗,不過,我死后落得一個被人奸污,名聲敗裂的下場,你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陳碩,我原以為你不過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王者,卻原來也不過是一個擅用心機(jī)的小人,你以為你的三言兩語就能離間我與連城,打消我對連城的信任?”

  陳碩不禁呆怔,面對謝陵目光的直視,竟不覺生出幾許位卑于下的羞恥和愧然。

  也是了,他原不過寒門出身,初見她時,便只能以卑微的恣態(tài)仰望,他曾經(jīng)不甘,傾羨,也心動過,并以十二倍的努力去跨越他與她之間的門第鴻溝,未想就在心愿達(dá)成之時,這個女人竟然又背叛了他,而寧愿選擇一個身份比他還要低微的鮮卑奴。

  無盡的不甘和羞辱促使他心中的怨憤轟然迸發(fā),他再次握緊了拳頭,壓抑著聲音問:“你真的不后悔?”

  “是,我不后悔?!?p>  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陳碩不禁咬緊了牙關(guān),一字一字的憤聲吐出:

  “那就將她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剖出來,看她還能嘴硬到何時!”

  說罷,立刻有人應(yīng)命端了盛放利器的描金添漆盤過來。

  很快便有冰冷的尖銳刺進(jìn)謝陵的心口,一分一分劃開她的肌膚,深入她的心臟。

  疼痛令她發(fā)出一聲嚶呤。

  男人似又不忍,頓下腳步,再次問了句:“阿陵,我最后再給你一次機(jī)會,只要你回心轉(zhuǎn)意,令你謝家助我陳氏即位,將來我可封你為皇后,讓你們謝氏于我陳氏在朝一日永盛不衰,只要你說,你后悔……”

  謝陵冷然嗤笑了一聲,好似充耳不聞,只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著:“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這輩子,能改變家族傾覆的命運(yùn),在這場大劫到來之時,將一部分族人轉(zhuǎn)移出南梁,為謝家保留了最后的一點(diǎn)根基和血脈,她還有什么后悔的?

  哪怕這是她擅改命運(yùn),逆天而行所遭到的報應(yīng),倒也值得。

  要說后悔,她可能唯一后悔的是,沒能早一點(diǎn)認(rèn)清連城的心。

  是她,負(fù)了連城。

  是她,為救族人而將他獨(dú)自拋下,置身于險境。

  是她的自私害了他。

  可就算重來一次,她或許依然還會如此選擇。

  對不起,連城,既然我救不了你,那就將這條命賠給你。

  ……

  梁太清二年,候景于壽陽起兵作亂,在臨賀王蕭正德的里應(yīng)外合之下,帶著數(shù)千兵馬攻進(jìn)建康臺城,對建康城的士民進(jìn)行了慘無人道的燒殺搶掠,他占領(lǐng)臺城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將王謝兩大門閥士族連誅,不想那烏衣巷早已是人去巷空,國師謝陵成功的將族人轉(zhuǎn)移出了建康,自此數(shù)千兵馬無人可尋謝家人之蹤跡,

  可就在數(shù)日之后,沒有人會想到,謝陵會孤身一人回到梁元帝蕭繹的都城,據(jù)說只是為了一命換一命救下他的部曲兼情人慕容連城。

  也自那一日之后,無人再見謝陵。

  人們所知的是,那一日,原本被當(dāng)作人質(zhì)高懸于石柱之上的慕容連城突地掙開了束縛,竟以一人之力沖進(jìn)江陵城中一處天牢,連殺了牢中兵卒數(shù)百人。

  那一場殺戮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即使百年之后,亦使人談之色變。

  不久,西魏的兵馬攻進(jìn)江陵城,梁元帝蕭繹根本無力抵抗,很快便兵敗投降,兵敗后的蕭繹為使藏書不落于敵人之手,焚燒十四萬書卷,與之同歸于盡,自此,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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