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有了心與心的交往,葉爾康腦海里時常會幻化出夕陽下的那抹倩影,現(xiàn)在想想,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的心猛然被打動了。記得她當時從茶館出來,腋下夾著書本,那光暈籠罩下的身影的確很美,即使過了多少年,他也會不時想起。
和小鳥依人般陶醉在幸福中的喬菽萍相比,沈鈺顯得那么孤單。她那么靜靜地,靜靜地凝思著。那是一種超越一切喧囂和風俗的宗教般的寧靜,沒有塵世的紛擾,沒有市井的庸俗。到了這會,靜下心來想一想,她分外后悔和周仕健有了來往,原本與他很清白,可在別人眼里卻不清不楚。想來自己也不高尚,當初的確是為了錢,刻意與他接近,正因為沾染了銅臭,那自己和煙花柳巷的那些風塵女子又有何異?即使生活困頓,大不了不念這個書了又怎樣,就像那些輟學的學生一樣,離開古路壩,相信天底下總能有口飯吃,餓不死的。但同時心聲又告訴自己,她是喜歡那個男人的。在排斥與吸引中,她矛盾著,掙扎著,難免多了一番苦惱。記得不久前的一次外出,她到城固托人打聽表哥的消息,沒有得到準確的音信,在往回走的渡口上,恰巧又遇見了周仕健。不得不承認,當他向自己走過來的時候,她沒有躲開,就站在原地,看著他一步步走來。
“沈鈺,你怎么也在這?”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讓她反感。
“怪事,我在這里也是禁區(qū),不能來?”她回應的話自然不會好聽。
“別這樣,我是說想不到會在這兒見到你?!?p> “看來有礙你了?”她滿眼都是幽怨。
他心里不好受,但她說什么他都不會生氣。
船開了,一時兩人沒了話。
靠了岸,她并沒有想著急于逃離,知道他就在身后。
這時下起了雨,她沒有帶雨具,是他拽住她的手,不容拒絕地躲進了不遠處的一座水磨房屋檐下。再一次地站在一起,她分明聽到了的呼吸。不自覺間拿眼角瞄一下,他在怔怔地望著。
“沈鈺,是我不好,原本我是想……”
“你什么也別亂想,沒什么不好,是我多情了。你不欠我什么?!?p> “可我愧疚,這是真的?!彼钦\懇的。
“其實我該感謝你,是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你幫了我?!彼f得是真心話。
“你這是在打我的臉?!?p> “沒有,你千萬別那么想。你對我并沒有隱瞞什么,是我情愿與你在一起?!?p> “可我讓你受到了傷害。”
“沒有,我這不挺好的……”她的眼里涌動起了淚花。
他的心里不好受,走近她,輕輕搬住她的肩膀,充滿了凝視。她端望,淚水不聽話地奪眶而出。
“沈鈺……”
她唯恐自己控制不住會撲進他的懷里,急忙躲開,沖進了雨中,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因了難過,她的身子在抽搐。
他沒有喊叫,也沒有想把她從雨地里拽回的念頭,而是隨著她的腳步追了上去,一同置身于夏日的滂沱大雨里。
路泥濘,她在趔趄中差點滑倒。他趕上去猛然托住了。她想掙脫,未果,站在那里看他和自己一樣滿臉雨水滾落。
她原本想把那一段時光丟棄,至少封存起來,或放在心底,不生漣漪。可一旦面對了,她實在做不到,就想在他寬厚的胸膛灑下一片淚痕。一度為了忘卻,她選擇了沉默,也許沉默就能讓傷痛慢慢痊愈。她情愿那一段交融是陌路的相逢,有些人從生命中路過。總會以為被遺忘在角落,讓那個身影消失在風景無限的滄海。誰知根本做不到,不管怎樣,那道留在心底的劃痕是無法抹去的。當初所謂的遺忘,也不過是暫時的失去記憶的片段而已。
這天,她再次隨他走進了出租屋。
遭了雨淋,周仕健感到身體不適,盡管沈鈺趕忙熬了姜湯,但他還是發(fā)燒了。
“對不起,怪我任性?!彼郎I水漣漣。
“沒有,你干嘛要自責。”他動情地攥住她的手。
“不行,我得給你去請大夫。”
她撒腿跑出屋子,沖向村莊。
郎中來了,號脈、問診,開了方子。沈鈺隨大夫取回了中草藥,她怕爐子的煙氣將他熏了,在屋檐下拿著一把蒲扇認真煎藥。
葉爾康來了,見沈鈺穿著男人的服裝,不用猜想也知道那是周仕健的,有些寬大。周仕健去城固縣城,葉爾康是知道的,但沒想到沈鈺也去了。從淋了雨的情形揣摩,周仕健和沈鈺應該不是約好一同前往的,只是在半途偶遇,并遭到了大雨。
“怎么,老周病了?”葉爾康問道。
“他發(fā)燒,剛看過了?!?p> “行,那我進去看看?!?p> 至于屋里兩個男人說了些什么無關重要,沈鈺就守著小爐子,看藥罐咕嘟,飄出濃濃的藥香氣。
晚飯是沈鈺和葉爾康一起做的,周仕健喝了湯藥身子輕松了許多,也有胃口吃了一碗飯。掌燈后,看周仕健昏昏睡去,葉爾康問沈鈺,不行今晚我留下來陪老周?沈鈺說,你回吧,就要考試了,抓緊復習,我畢業(yè)論文已經寫好了,這幾天沒多少事,我守著。
待葉爾康離開后,把家務收拾停當?shù)纳蜮曌诖策?,靜靜地望著睡熟的周仕健。愛上一個人很簡單,但有時候這種溫暖會戛然而止。這不關乎他是否有情或無情,畢竟他是有妻室的人。與他經歷了情感的交往,她不再單純,看問題想事情也變得理智,從沒想著要去糾纏。這和馮涵音身后的影子無關,也不是懼怕了被別人的威脅。她也從沒想過要從他嘴里說出“我愛你”之類的話語,既然有緣,形式上的東西又有多重要,即使做了他的情人也無妨,她不需要確切的名分。她很想告訴他,有時你會走進我的夢里,我想抓住你,可你卻像一陣風一樣旋走了。夢中的你一如既往地帥氣,你背對著我,坐在那家茶館里,不知咋回事,就從沒夢見這座農舍,更沒有眼前躺過的這張床。在茶館,夢里的我徑直朝著你時常坐的那個位置走去,看到了你,我愣在那兒停頓了好久,你才轉過頭來看到了我。你朝我笑,我鼓起勇氣試著向你走近,卻始終走不到那個位置,眼睜睜地看著你近在咫尺,卻偏偏難以靠近,最后直到你消失不見。往往猛然醒來,睜眼,一片漆黑,寧靜,她終于認清他已經離開的事實。是啊,已經離開了。
而今,卻又坐在這床邊,就看著他平穩(wěn)地安睡。
或許是口干了,或許是感到了熱,他從被子里伸出了胳膊。就在她輕輕為他再次掖被子的時候,他醒了。
“讓你守著,我不知說什么好。”他用歉意的笑容望著她。
“那就什么都別說了?!彼龁柕溃骸耙赛c水嗎?”
他點了點頭。
她起身倒水,搖晃著,用嘴吹吹,感覺溫了,這才遞給他。
“要我給你喂嗎?”
“不用,我自己來?!彼鹆松?。
她給他披上了外衣,“身上都是汗,別再涼著了?!?p> 有一段青春,留作永恒。他是這樣認為的。剪一段時光,放在最美的段落,哪怕是短暫的路過。流年過后,留給了我們的只是一段以往的曾經。
今夜過后,整整一個夏天,他和她再沒有這般目視過,即使在路上遇見,或者打聲招呼,或者用一個微笑擦肩而過。
夏日的鄉(xiāng)野地景色是絢麗的,到處郁郁蔥蘢,各種花蕊競相綻放,淡淡的清香混著雨水的味道,被打濕的泥土也散發(fā)著芬芳,在原野里彌漫,就這樣清淡了一個季節(jié)。
馮涵音自年前離開古路壩后再也沒有回來。她也想通了,男人是栓不在褲腰帶上的,心不在了,同床異夢又有什么意義,還是給他自由,只有他能覺得“心安理得”就行。盡管她沒有守在身邊,但周仕健的行動她基本了如指掌,出租屋里再也看不到那個女學生的身影。對馮涵音來說,丈夫身邊有了紅顏,這讓她感到痛心,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從沒想過用別的辦法去傷害那個從東北流亡來的學生??稍谒x開后,那些跟蹤在沈鈺后邊的“影子”令周仕健擔心了,倒不是他懼怕那些人,而是害怕沈鈺被他們給怎么了,一個連家都沒有了的女子,倘若由于自己的原因導致她“莫名”失蹤,他一輩子都不會安寧。雖說他警告過那些人,但那些人在得到某些“旨意”后,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清楚即使馮涵音什么也不用對那些人吩咐,往往有人熱衷于“心領神會”,目的是討好遠在重慶的權貴,何況是個無依無靠沒有背景的女學生,他們完全能讓沈鈺在片刻間人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且不留任何痕跡。正因為這樣,周仕健除了仍舊在生活上給予她應有的關心,再沒有想過要把她帶進租住的農舍里。
沈鈺曾給葉爾康說:“我知道他用心良苦,只要心里有了比什么都強。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是靠老婆過日子的,我不能那么自私?!?p> 葉爾康說:“這就好,凡事得有個度,退讓也是一種解脫,不管咋樣,我們都得好好活著。他還問她,你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東北肯定是回不去了,有什么打算嗎?”
沈鈺搖頭:“不知道,到跟前再說吧?!?p> 葉爾康不好再說什么,心里默默為她祝福,珍重吧!
沈鈺問他:“等離開了古路壩,以后還會再見到你嗎?”
葉爾康說:“也許會吧。不過我注定是個浪跡天涯的人,不定我的腳步會停留在何方。”
就在昨天,葉爾康還問過周仕健,“沈鈺怎么辦?”周仕健說:“她是個好姑娘,我不能許諾她什么,愿她幸福。因為我是有妻兒的人,我什么都給不了她。我希望她去重慶,這樣也好有個照應,她似乎很猶豫?!比~爾康在想,其實沈鈺還是不去的好,一旦到了重慶,不定又會招惹出怎樣的事端來,換個新環(huán)境慢慢把過去忘掉,開始新的生活對沈鈺是好事,省得她老放不下他。這實際上也是沈鈺的想法,一想到明天就要離開古路壩,她想去和周仕健做最后的告別,也好給曾經的那份情感有個交代。
等天黑后她往村莊走去,路過那片樹林,她被竄出的幾個黑影給劫持了,嘴巴被捂住,想喊叫都出了不聲。在林子的深處,即使她掙扎也是徒勞的……
當那些腳步聲遠去后,她在那里躺了許久,哪怕蚊子又在她白凈的肌膚上留下許多小紅疙瘩,也沒覺出癢癢來。
自己這般狼狽的樣子她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回到宿舍的,更不能就以這副模樣去見周仕健,那樣周仕健會暴怒,弄不好會惹出人命來。思來想去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到葉爾康租住的農舍,求助于他。
那天的月亮倒挺好,葉爾康在農舍里正溫習功課準備期末考試,突然聽見有人拍打院門,他放下書本出了屋子,問聲是哪個?門外回應:“是我?!彼牫鍪巧蜮暎鞠雴柧洹澳阌惺聠??”又一想,這么晚她能來,肯定有要緊事,不然她是不會來的。果不然,在她一頭扎進屋里后,燈光下葉爾康看到沈鈺頭發(fā)凌亂,極力用手拉扯被撕裂的衣衫想護住胸前。
他驚愕:“這是怎么了?”
她不可能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其實不用想也能猜出那些人對她干了什么??磥硭K究沒能逃過“魔影”的摧殘。
“別告訴他!”沈鈺的眼里已經沒有了淚水。
“不會的,即使告訴他了又能怎樣?”葉爾康覺得沈鈺對周仕健這般癡情太不值當了。
到了這份上似乎一切安慰都成了多余,葉爾康把她安頓住下,自己到教堂那邊擠大通鋪去了。到了第二天他沒有去上課,到沈鈺的宿舍幫助收拾了她的物品,然后帶她離開了古路壩。
在漢水邊,他們停下了腳步。
他問她:“東北你是回不去,準備去哪?”
她說:“我先去西安,在東北軍里找找我表哥,再說吧?!?p> 他說:“這樣也好,有了落腳的地方來信報個平安?!?p> 她點頭答應了。
最后葉爾康從口袋里拿出一點錢,她倒也沒有推辭收下了。
看哪個凄然的身影漸漸遠去,葉爾康心里不好受。
當天回到古路壩,葉爾康正準備去學校,周仕健找上門來了。
“沈鈺去了哪里?”周仕健問道。
葉爾康說:“別再打聽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你不覺得她遭受的一切都是你帶給她的?”
周仕健不甘心,又問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葉爾康說:“你也走吧,回到重慶妻兒的身邊,沈鈺去西安了,你找不到的?!?p> 周仕健很自責:“都是我不好,害了她,罪過呀。如果她能找到她要找的人尚好,如果找不到又咋辦呢?一個女孩子流落他鄉(xiāng)太可怕了?!?p> 從語氣上周仕健的確為沈鈺擔心,如果他即刻動身去追隨沈鈺的腳步找尋她,葉爾康會萬分感動,也不枉費沈鈺對他的那份真誠。但沒有,從周仕健的話語中能聽出,他準備直接前往漢中,然后再經巴中、廣安輾轉去重慶,壓根沒有北上的意思,這就讓葉爾康不得不感慨,試問人間情為何物,到頭來不過就那點“風花雪月”,轉眼皆成了過眼煙云,拋之腦后了。
回到農舍周仕健開始收拾東西,他告訴葉爾康,“等兩年后你畢業(yè)了,如果想到重慶去謀職,盡管來找我?!比~爾康說:“既然我選擇了地質,怕此生只能與山為伍了?!敝苁私≌f:“老弟是個有遠大志向的人,相信你在地質領域會有建樹,我期待?!比~爾康說:“建樹談不上,按薛教授的話,搞地質憑得就是良心,只要心安了也就無悔了。”
“好吧,既然你的志向是走向遠方,既然目標是地平線,那我只有祝福你了。”
臨走前,周仕健把被褥等生活用品以及一把小提琴全都送給了葉爾康,他只帶走了一些隨身物品。
“走了,老弟,但愿我們還會有見面的時候。”
“好吧,咱們后會有期?!?p> 擁抱著別過,這終究成了他們永遠的告別,自此再也沒有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