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兒，你可在?”今天天還沒全黑，倒是有人上門了，輕輕的推門輕輕得喚。

　　馨兒還在里間鼓搗鬼的壽禮，自是栩羽上前接待，栩羽見來客，著實吃驚，想著這千年被困于此，也沒機(jī)會見得了如此絕色，兩彎青灰細(xì)眉，雙眸像那玄貓的眼，金中偏綠，偏偏似泣非泣，面有愁容，鼻生得小巧，鼻尖微微上翹，兩片薄唇，粉不點朱，削肩長頸，體態(tài)比馨兒多了幾分豐盈，又恰到好處，身著一白底紅花長衫，上下并無珠玉，青絲斜插著小花一枝，見之忘俗。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栩羽這般目光也無傷大雅?！肮媚铮銓ぼ皟?”

　　這姑娘見栩羽這般翩翩君子，心里暗暗度量，外界傳聞果不其然，忙欠身行了禮，道:“馨兒可在?我自是她故友，今天夢醒想著來她這酒肆瞧瞧，也敘敘往日?！?p>　　栩羽請她往屋里，行步間，栩羽偶一低頭發(fā)現(xiàn)這姑娘在燭光下竟然沒有影子，大為意外，但也未多表，招呼她坐下后，便進(jìn)里間尋馨兒。

　　此刻馨兒正在擺弄一個四足方型酒鼎，是個銅器，也是那地妖尋來的，酒鼎四面雕刻銘文，馨兒大抵是看不懂的，栩羽粗略看過，大都是些祈福祝賀的吉利話，鼎蓋是兕頭，額上嵌著綠玉。

　　“栩羽，你瞧，這個很合適吧？”見栩羽進(jìn)來，她忙忙炫耀起手里的物件。

　　“確實合適，你眼光是極好的，對了，外頭有一絕色尋你，說是你的故人?！?p>　　“絕色?比我還好看?”

　　“自是在你之上的，我活了這一千多年，見過最能稱絕色佳人了?！?p>　　“那是你這一千多年在草廬困傻了，沒見過世面。”馨兒忿忿得說到。

　　“那你且告訴我，為何那姑娘沒個影子?”

　　“沒影子……”馨兒起身往外頭，一副心中有數(shù)的樣子，“沒有肉身就沒影子咯！”說罷兩人已來到大廳。

　　兩姑娘相見倒是分外親熱，栩羽還是下意識看看腳下的影子，馨兒白了他一眼，說:“你別瞧了，都說了沒有肉身就沒有影子?！彪S即拉著栩羽一同坐下，“這是槃兒，我老朋友了，她居在忘泉以南，是我去忘泉收花露的時候認(rèn)識的，她前身是六尾貍貓，上古神獸來著，后來突逢變故，只剩一魄，修不出實體了，她此刻的這幅肉身也是后來得的?！避皟和Ｏ聛?，笑看槃兒，“你若說她比我好看，我還是服氣的，她這等容顏找不出第二個了，你可不知有多少妖鬼為了見她一笑耗盡心力的，你今日可是托我的福?！?p>　　栩羽也慣了馨兒這般調(diào)性，“自是自是，多謝閣下?！边€伸手做了個作揖狀。把兩廂姑娘逗樂了。

　　“栩羽公子客氣，你如馨兒一般喚我即可?！?p>　　客套幾句栩羽便起身離開了，見馨兒今日無心做生意，便自作主張閉了門，將“佯”字掛了出去。

　　“我這有貓眼石加七色瑾釀的酒，其味甘怡，最合你喝了，你等著，我讓栩羽去取了來?！?p>　　不一會兒，栩羽端來七彩孔雀瓶，兩支鳥足金杯，給她兩斟上之后便走開了。

　　兩姑娘好似久別重逢，先是痛飲了三杯，方才聊開來。

　　“這酒果然對我胃口，七色堇有毒，虧你想得到用它入酒，還這般香醇可口?！?p>　　“有點時候一杯毒酒不一定是壞事。”

　　“這中毒就像上癮一樣，百般折磨卻又念念不忘。”槃兒說話總是幽幽的。每一個字都感覺的壓著心事的。

　　先前說過這槃兒是是只六尾貍貓，上古神獸，也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只靈貓，身份是極其貴重的。這般身份應(yīng)該是個驕傲的小仙吧，偏偏她無意為仙，入了妖道。槃兒說過，做神做仙的人是最無聊的，克心忍性，太不自在。那些個看似光鮮的后頭指不定多寂寥呢！還不如凡人快活。

　　“槃兒，你幾乎從不出忘泉是，為何今日來了上頭。”七色堇后勁很大，這會馨兒已經(jīng)微醺了。

　　槃兒想了半晌，自飲了兩杯，眼睛盯著桌上是燭火，逐漸迷離。緩緩道，“你只知我突遭變故，毀了真身，剩下這一魄也只不過茍延殘喘，現(xiàn)下這幅肉身還有些用處，再久了，也是無用了，到時候我只能在忘泉當(dāng)個游魂，直至鴻蒙?！?p>　　“你為何這般憂傷?也不，我自第一次見你你就說在哭的，你就坐在那忘泉邊，赤著雙足掉著眼淚，我見你如此悲傷，不忍，便時常去找你說話，還是你提議讓我用幽冥小草上的露水釀酒……”

　　“酒怎么樣了?”

　　“自是甚好，栩羽還給起了名字叫深深?！?p>　　“深深啊……”槃兒長長嘆了一口氣?！斑€是栩羽有才，這名字起得極適合他，看來栩羽是個知音了?！?p>　　“你知道我這酒是釀給誰的?”兩人說著說著，語調(diào)沉沉越發(fā)像是醉話。馨兒透過搖曳燭火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頓時酒醒大半，“槃兒！你的肉身在崩壞！”栩羽聞其也走了過來，果然，槃兒的皮膚開始龜裂，從手指開始蔓延，裂縫里冒著青煙，那是槃兒是一魄。

　　槃兒罷罷手，讓他兩先坐下，慵懶得撐起微醺的身體坐好，“不必驚慌，我先前說了這幅肉身不好用了，我這是最后一次來上面，我這幾日感覺到一個可怕的事情，我本來靜止的時間又開始流動了……”

　　馨兒猛的鼻頭一酸，眼圈紅了，傻傻得看向栩羽，又看向槃兒，“我心里好痛?！?p>　　“心痛?看來你有些長進(jìn)，知道心痛了，先前只道你沒心沒肺，這下也好，你也是能懂了。”槃兒示意一起喝了一杯，“我跟你們講個故事，再不講我怕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被人知曉，這一生白白活了，此刻這個故事托付給你們，請守口如瓶?！?p>　　馨兒忍著眼淚點了點頭。

　　槃兒手上的龜裂已經(jīng)蔓延到了整條胳膊，說話越來越氣若游絲，接下來她說得話，馨兒也再也不插嘴留心聽著，她知道，槃兒此刻就是憋著一口氣。

　　槃兒先是深深得吸了一口氣，再道:“曾經(jīng)有只貍貓，生得可好看了，五行又好，天生的仙骨，誰都覺得一定會是個仙女，她自己都這么覺得，還勤勤懇懇得跟著一位大神學(xué)習(xí)。一日在棲息的林子里闖進(jìn)來一個不速之客，擾了她的清修，貍貓啊……還想著出去找人理論，誰知來者兇惡，但是受了重傷，渾身泛著黑氣，瞪大了看不到瞳仁的眼睛，把她看得一激靈，半晌才看清楚來人是個生獨角慘白面色的男妖，渾身上下都是傷，流出來黑血地上的花草都死了，煞氣極重。見到貍貓出現(xiàn)竟然跌跌撞撞的站起來走了過來，她只顧驚慌，在原地不敢動，還沒反應(yīng)過來，男妖的手已經(jīng)鎖住了她的咽喉，她十分慌亂得叫師傅來救命，妖爪都已經(jīng)嵌進(jìn)了皮膚心想自己這下必死了，這個時候大妖突然感覺到什么，手下力道一松，把貍貓往面前一拉，用力太大鼻子撞到了一起，大妖惡狠狠得說:“你把我藏起來，要么我就吃了你。”她那時可能是嚇傻了，忙不迭的點了點頭，于是將他藏進(jìn)地下，此時此刻大神師傅也來了，看到一地黑血和當(dāng)下受了驚嚇模樣的徒弟連忙追問，徒弟謊稱剛剛有個受了傷的大妖闖進(jìn)來，看到師傅來就慌忙跑了。師傅也是信了，先給她治了傷，安撫了幾句就追出去了。見師傅走遠(yuǎn)了，他才去尋了那個大妖，原本就已經(jīng)身負(fù)重傷了，流了那么多血，精氣大損也是昏過去了。這個時候動了惻隱之心，取了清水，傷藥，期間他醒過，她告訴他別怕，她會照顧他。興許見這小小貍貓不成威脅他也就放心了幾分。那幾天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每每醒也就是惡狠狠的臉，哪怕重傷也是戾氣十足。日子久了，也覺得他不可怕了，反而期待他傷好的慢一點，與自己好多相處一日。但是事與愿違，他精力開始恢復(fù)，傷口開始長好，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不辭而別，自始至終一字未落。但是在他離開的前一天，嘴角微微上揚，算是笑了。要知道他這一笑貍貓將萬劫不復(fù)。終于，他剛走那位大神師傅也是察覺了，貍貓死拉著不讓師傅去追。而師傅告訴她，那個大妖是新的一方妖主，剛剛稱王還乳臭未干，只憑著一股子不怕死的精神打下了王位，是個瘋子。當(dāng)時百妖不服聯(lián)合圍剿。這新妖主殺出重圍，受了重傷，本來想趁他重傷滅了他的。說來這些神仙也可笑，人家新妖主也沒犯自己，還非得用“正義”當(dāng)借口，還不都是自私自利，顯得自己高高在上，正義凜然。那個時候貍貓就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要修仙。由于攔住了師傅，師傅大怒，于斷了師徒關(guān)系，這貍貓也正好落得自在身，自他走得那一天起，就覺得心丟了，成日里恍惚失神。也不正經(jīng)用功了，索性入了妖道，先師傅覺得這個曾經(jīng)愛徒辱了他門楣，對外宣稱要斬了以正清譽，也可能是念及多年情分終是沒下得去手。她到處躲，并不是怕死，而是怕不能再見他。你可不明白那些日子，她是怎么過來的，他已經(jīng)平定了四方，萬眾敬仰，越發(fā)強(qiáng)大。貍貓好不容易尋到了他的所在，卻怕了，不敢走過去，哪怕他就在哪，哪怕我想象他在等待她走過去。還是躲在暗處遠(yuǎn)遠(yuǎn)得看他一眼，便心滿意足，覺得那些悄悄看他的日子是幸福的，也是辛苦的，不曾上前不曾訴情，他那么生人勿近，冷漠寂寥的樣子，也不忍心打擾，就只是看著他，春夏秋冬，在開著紅花的季節(jié)，偷偷的跳舞。再后來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進(jìn)了先師傅耳朵里，加上一些夸大的煽風(fēng)點火他更覺得顏面無光，恨不得馬上處決她，我記得那個夏天，雷雨天氣特別多，就在貍貓毫無防備的時候，天雷滾滾，直接劈了下來，瞬間化成了灰燼，好歹那幾分天生的仙骨保了魂魄，原本是有機(jī)會渡那忘泉，輪回轉(zhuǎn)世的。但是她不想，過了忘泉就該忘了他了，她不忍心也不甘心。于是便住在了那忘泉邊，長久的思念，時?？奁?，日日做夢，夢里是全新的樣子，踩著紅色或者黃色的小花跳舞，他就站在旁邊看著笑。”說到這的時候，槃兒不由自主的笑了，笑得縹緲卻一臉安逸，故事說到這，也算完了。

　　抬眼看著馨兒，“直到你出現(xiàn)，方才有了說話的伴，我早就見過你，在他身邊陪他喝酒，從你言語里我得知你要給某人釀酒，便算準(zhǔn)了是他，我便給你出了主意，把我落在草上的淚珠收走了……”

　　“槃兒你別說了別說了……”槃兒此刻裂痕已經(jīng)覆蓋了脖頸，只剩下她傾城絕色的臉，“我，我去跟那個怪東西說，他是妖主，他若不救你，我就斷了他的酒！也不能由著他糟蹋了你的心意。”馨兒已經(jīng)哭得不能自已，栩羽在旁邊也是低頭默默紅了眼圈。

　　“我惟愿他永遠(yuǎn)什么都不知道，他依舊是冷峻高傲的王，我這般小小情愛，不該打擾，不打擾是我這縹緲歲月里最偉大的決定。我不也自私了一回，讓他飲了我是淚，也不知回味是何，我也知足，希望那百曲回腸的心思他能就著酒香都飲下去。”說罷槃兒長吁一口氣，像個泄氣皮球，癱軟下來。

　　三人無話，蠟燭都快燒盡了，槃兒睜開眼睛喝完剩下的酒，借著最后的酒意支撐起身體，依舊優(yōu)雅美好往外走，沖兩人溫柔得擺擺手。走到門口她低低呢喃，“有時我也是羨慕你的，可以在他身邊嬉笑轉(zhuǎn)圈，放肆無度……”

　　蠟燭燒完了，最后發(fā)出微弱得嘶聲。屋里也暗下來了……

　　一鬼，心缺一半，肝腸寸斷。居忘泉之南，遙眺凡塵。無實體，只縹緲。似乎絕色，百鬼傳之，人間好奇。

　　一說，自是上古，有貓獸六尾，貪花戀神，逆天而行。天雷成燼，不下輪回，不渡忘泉。只留一魄，冬雪夏雨，舞以紅華。

　　不知名，遂喚槃。念其來世，蘭若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