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和悟凈聽聞響聲,也奔后院處來,打眼一瞧,處處狼藉,明月緩過神來還嗚嗚啜泣,清風拍著他的后背:“明月,且休悲戚,你將頭尾道來?!?p> 于是明月猛抽了一下鼻子,將事情原尾一排,在場皆不言語,三藏將猴子暫且安放在樹樁上,嘆道:“毀壞貴觀珍寶,是悟空的不是,三藏向兩位賠罪。”
清風搖了搖頭:“老師不必如此,弟子恐怕不能消受?!?p> 三藏又道:“既引禍事,便擔其責,不知怎么能贖得此罪萬一?”
清風仍舊搖頭:“茲事體大,弟子恐怕不敢做主,須得家?guī)煻▕Z?!?p> 三藏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三藏領(lǐng)劣徒在此留候,以待尊師論處。”
八戒聽罷,心中一緊,自想這猴子偷盜人參果是受了自己挑撥,等那鎮(zhèn)元大仙回來,恐怕也治自己的罪,便勸道:“師父可三思,你等鎮(zhèn)元大仙處置,恐怕耽誤取經(jīng)行程。”
“八戒,西行取經(jīng),必要至誠之心,若心有掛礙,如何能取到至真佛理?”三藏教導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多言。”
八戒自曉得不能扭轉(zhuǎn)師父的心意,只得不甘不愿地閉上嘴巴,清風又插言道:“老師不必憂心,這人參果樹乃是五莊觀至寶,今朝有毀,想來師父已然有所察覺,自當速歸,恐怕老師頃刻便能得見家?guī)煛!?p> 果真,他話音剛落,那天邊便吹來清風陣陣,一道疾風刮過,一位老者便落在后院中心,只見他面容精瘦紅潤,體態(tài)莊重端直,一頭的白發(fā)挽個髻梳在頭上,一身道袍蔽體,兩方袍袖寬大,真?zhèn)€是仙風道骨,好自在個道者。
清風向那老者行禮,明月抽抽搭搭也隨他行禮。
老者伸手掐了一把明月的耳朵,疼得明月齜牙咧嘴,連聲求饒,老者道:“明月,今日之禍,也是你不修口德所致,你可知錯?”
明月眼淚珠子還掛在眼睛邊上,憋著一雙紅眼眶回答:“是,徒兒知錯了?!?p> 老者松開手,又道:“清風,你也有失察之罪?!?p> 清風拜道:“徒兒知錯?!?p> “你們先回房去,過后再行懲處。”
“是。”清風明月隨即告退,向廂房去了。
三藏忙上前行禮:“拜見鎮(zhèn)元大仙?!?p> 鎮(zhèn)元大仙點了點頭,輕聲一嘆:“你我本該是五百年前結(jié)的善緣,哪知道落得今日田地。”
“大仙恕罪,貧僧已不記得了?!?p> 大仙搖頭:“事已至此,你既有心彌補,我也不妨直言。這毀樹之仇,絕不肯罷休,虧你今日有心留候,否則即便你師徒去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我這一袍袖里乾坤。”
“三藏慚愧,不知此罪何贖?”三藏再拜。
“此等天材地寶,恐怕天上地下沒有能等價之物,況且這靈根已經(jīng)斷了根系,只怕……”他一頓。
“三藏慚愧?!?p> “你若能叫此樹死而復生,我便不予追究。”大仙道。
八戒性急,聽罷便是一驚,爭辯道:“這斷成兩截的樹怎么死而復生?老倌兒,你莫不是故意為難我們?”
大仙眉毛一掀,把袖子一展,便見那袖子軟軟將八戒一籠,再收袖時,八戒已經(jīng)沒了蹤影,驚得三藏忙向大仙求情:“八戒只是一時口快,還請大仙恕罪?!?p> 大仙冷笑道:“我自然能恕他口快,只是你們?nèi)舨荒芙形疫@人參果樹復生,便休想踏出萬壽山一步。”
見他轉(zhuǎn)身要走,三藏連忙趕了上去:“大仙海量,敢問大仙可知道,如何能使此樹復生?”
大仙沉吟一下,還是和緩了神色,解釋道:“我這人參果樹被攔腰截斷,恐怕生氣斷絕,要補足生氣,才能叫它死而復生?!?p> “怎么個補足生氣法?”
大仙道:“你可知道息壤?此物乃是天地濁氣聚成的至寶,掘之不耗減,自長息無限。因著自有生息,因此大禹曾用它填堵洪水,而女媧娘娘則用息壤造出人族,若得此物,定有復生人參果樹的希望?!?p> “大仙可知道何處能得此息壤?”三藏忙問。
大仙回答:“我也不知,大禹治水之后,此物便在世間絕跡,你要復活我這果樹,恐怕還得尋別的法子?!闭f到此處,他又有惱意,“若非這猴子推倒我人參果樹,你本不該有此一劫,你們師徒盡去找罷!”
大仙說罷拂袖而去,袖子一展,甩出個昏頭昏腦的八戒來,那八戒暈乎乎地爬起來,向四處一望,扶著三藏哭叫起來:“禍事呀,禍事,師父,師兄推倒人參果樹,恐怕咱們出不了五莊觀,取不了大乘經(jīng)了?!彼f愈來勁,“恐怕我們師徒四個,算上白龍馬五個,要在五莊觀干一輩子力氣活,師父你細皮嫩肉,可怎么受得了?老豬在高老莊是干慣了的,只不曉得五莊觀飯食怎樣。”
他細細碎碎地嘀咕琢磨,轉(zhuǎn)眼就把自個兒五莊觀的后半輩子安排得妥妥當當,聽得三藏哭笑不得,冷不防他背后伸出一只毛爪子,將八戒耳朵一扯,疼得八戒齜牙咧嘴,耳朵一擺,舉起釘耙就要打,來人只閃身躲開,撐著八戒肩膀一甩,便把自己個兒甩到八戒背上,踩住了他的肩膀,八戒跌跌撞撞一摔,哎喲一聲叫開了來。
猴子說:“你這呆子,便只在打退堂鼓和吃上不拖沓?!?p> 八戒拿手把兩只耳朵一捂,手臂把腦袋蓋住,蹲在地上發(fā)訕。
三藏問他:“悟空,你的頭已不痛了?”
悟空睜著一雙晶亮眼睛,反問:“我的頭為什么要痛?”
“……”
一股涼氣從三藏的脊背上散開,他仔細打量眼前的猴子,他看著那雙晶亮的眼睛,那里頭灑脫且自在,像頭不怕虎的牛犢,因沒遇著過一點兒磕絆,所以毫無畏懼,于是這灑脫也顯得虛偽和空無起來。
猴子見他不答話,便自顧自開口:“師父,我曉得在哪里有息壤。”
八戒聽罷,把手臂一掀,抬頭問道:“當真?你可不要說大話。”
猴子瞪他道:“便是你才愛說大話!”又轉(zhuǎn)而向三藏道:“師父,你盡可放心,是我惹的禍端,我自然開解了它,絕不耽誤西行取經(jīng)?!?p> 三藏看他說話,便忍不住摸他頭頂上的金箍,他不著痕跡地輕輕拉扯了一下,而猴子只覺得是師父在摸自己的頭,并不以為意,直到又聽見師父說:“你若頭疼,不必勉強?!?p> 猴子怪異地看他:“師父,你為什么總問我頭疼不疼?”
三藏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八戒在一邊搭腔:“師父見你在地上胡喊鬼叫,因此問你這一遭。你倒快說,去何處尋息壤才是?!?p> 猴子說:“我自然有我的門道?!彼D(zhuǎn)身跳回到木樁上,那上頭的一個淺窩里臥著一只貓,它閉著眼睛,蜷成一團,連個呼吸起伏也不見,猴子小心翼翼地喊他:“阿姐,你幫我一幫?!?p> 八戒驚叫:“師父,師哥是瘋了!”
貓勉勉強強睜開眼,望了他一瞬,旋即便又閉上。
猴子急得抓耳撓腮,又連喊了他兩遍,最后壯起膽子去推貓的腦袋,本以為這貓又會同過去一樣翻身躲開,沒曾想他睡死一般毫不動彈,終于讓猴子毛乎乎的爪子碰到了他的耳朵。
猴子瞪大了眼睛,他好似感覺到痛,但那痛楚又被飛速抽離,轉(zhuǎn)而變成無邊無際的壓力席卷過來,壓得他呼吸困難,一團濃黑在眼前漸漸散開,將他所看見的一切景象溶化,他的手腳忽然沒了力氣,他覺得自己翻倒了,昏過去了,可是他看不見,他覺得自己好像跌進了溫暖的水里,可他也看不見,他在這溫暖的水里靜靜蜷縮起來,就連指頭都不想動彈分毫,疲憊地,平靜地。
他在等什么?他一時忘了。
終于,一片灰黃色從那片黑暗中沁出來,那顏色越擴越大,逐漸占領(lǐng)了他的整個視野,好高,好空曠的天啊——那叫做。天?
耳邊漸漸傳來淙淙的流水聲,輕悠悠滑向遠處,悟空看到了一條河,它綿延無盡地向天邊淌去,因為輕緩,所以叫人憊懶,河邊零星長著幾株細細的草,開著細細的花,泛著一點點微微的光,在那河的盡頭,一片紅光從灰黃色里沁出來,投進悟空的眼睛。
悟空覺得自己不能動了,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動,只是他看著那片紅色的光,覺得自己就是一動不動的,他一動不動的,他站在這里。
有一只黑貓臥在悟空的視野跟前,就在那片紅光前面,它甩了一下尾巴,尾巴勾起一絲紅光,又將那光放掉,黑貓站起來,它沿著河邁步向前走。
悟空順著他的動作,微微偏了一下頭——他動了。于是他渾身上下都可以動了,他邁開了腿,他跟著那只貓向前走,貓兒走路沒有聲音,但他走路有聲響,他走路的聲響和著淙淙的水聲,像一首搖籃曲。
他搖啊,搖啊,搖到一所房子跟前,那是一所小木屋,棕褐色的屋頂,棕褐色的墻,棕褐色的門,普普通通的木頭,普普通通的門,普普通通的小屋。
木屋的門沒有鎖,貓兒將門用頭一頂,就開了一個小縫,它從縫里擠了進去,悟空也進去了,他看見一個人。
一個女人坐在榻上,背靠著墻,聽著淙淙的水聲,她坐了很久,久到像一座石像,終于一動不動了,那貓兒走到女人跟前,將后腳一蹬,便撲進了女人懷里,悟空很少見這只貓兒這般矯健,矯健得像是剛剛遇見他,他爬上三藏包裹上的樣子,但現(xiàn)在他消失了,他躥進女人的懷里,也就在她懷里,像桃子的香氣一般,倏忽消散了。
女人睜開眼睛,悟空張口喊她:“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