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p>　　和尚撥開層層的草葉子，看見山下壓著的臟猴子，他向他打招呼，并蹲下身來，抬起猴子的下巴，輕輕搓去他臉上的泥土沙石，他的眼輪轉過來，溫暖得像冬日的陽光。

　　他臉上的陽光刺得猴子墮了淚，滾滾的淚水滑過他的臉頰，洗作兩路濁水，和尚用手接住那兩路淚水，拿出水囊要喂他喝水，猴子沒有張嘴，于是和尚說：“貧僧要往西天取三藏經書，要你護我一程，做我的徒弟，”他伸出一只干凈的手，那手心細白泛著通紅的暈，“你愿意嗎？”

　　那猴子轉動著腦袋，脖頸咔咔作響，他的眼珠終于轉動起來，望向和尚的眼睛。

　　“啪！”他伸出爪子，穩(wěn)穩(wěn)搭在和尚的手心，皮膚碰撞甚至發(fā)出聲響，接著的是宛如怪獸的低吼，“唔啊啊……”他接著說，“我愿意…”

　　和尚握住了手心里過分細瘦的爪子，輕輕念道：“嗡（ōng）嘛（m?。┠兀╪ī）叭（bēi）咪（mēi）吽（hōng）?！?p>　　孫悟空無法形容那種解脫感，像是風吹透了田野，叫每一根草葉都清透整潔，然而隨之而上的是深深的羞惡，他不得不舍棄那點清透的暢快和解脫，重新歸于沉痛的悔恨。

　　和尚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他便如同孩童學步般亦步亦趨地，顫巍巍跟了上去，和尚一面走，一面問他：“你可有名姓？”

　　猴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十數次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和尚耐心地等著他，終于聽到一段近乎囈語的囁嚅：“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

　　“我叫……孫悟空……”

　　“嗯……”和尚應道：“貧僧俗家姓陳，法號玄奘，又承蒙唐主恩惠，得號三藏，你可擇一而喚。”

　　“……師父?！睂O悟空好似找回了說話的方式，這話出口比之從前流暢了些，“我是徒弟，該叫你師父。”

　　和尚見他走路也穩(wěn)當了，便將他的爪子放開，看他慢慢跟著自己的腳步，便說：“我再同你取個混名，叫做行者，好么？”

　　悟空只說：“好的。”

　　兩人徑直向前走著，忽見一塊碩大的石頭，上面臥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三藏細一看，是只黑的貍貓，頭尾各有一處白毛，四爪也沾的白色，那貓兒眼見人過來，卻并不躲藏，反而站起來，向來人處張望，又從巨石上撲下來，走到三藏跟前。

　　三藏見此物有靈，便信手撫了一下，悟空細細看著這貓，伸爪子也想去摸，只是讓貓折身躲掉，貓兒爬上三藏的褲腿，輕輕一躍，跳到他背著的行李上趴下，三藏試圖同它講道理：“貧僧是受命唐主，往西方拜佛求經的和尚，是食素的，我見你尖牙利嘴，怕是食葷的，不可同路?！?p>　　貓并不搭理他，自顧自打了個哈欠，團在上頭不動了。

　　和尚只好說：“那你不可在我面前傷生害命?！?p>　　背上的貓發(fā)出“呼嚕呼?！钡募毼⒙曧懀粍硬粍?，倒像是睡著了。

　　三藏找到了林里拴著的白馬，把背上的行李一股腦向上一擱，貓兒穩(wěn)穩(wěn)捉著行李的包布，被一同擱在了馬上，三藏牽著馬，向悟空一點頭：“我們走吧?！?p>　　悟空只是跟著，并不說話，于是三藏也不同他說話，一路細細地念著經文，只有馬兒蹄子踏在地上，“噠噠噠”地作響，只是馬兒愈走，愈顯得不安，它的步子漸漸有些急促，耳朵不斷聳動，聽著身邊草叢嗡嗡的聲響，仿佛能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時隱時現。

　　“噫——”馬兒發(fā)出一聲長嘶，扯破一片樹林的寂靜，穿過草叢向遠處奔去，那頭驟然出現的老虎撲這馬兒撲了個空，一騰身轉向跌在一邊的三藏，它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口里的腥風噴在三藏的臉上，三藏靠在樹邊上，手指深深地扣進樹皮。

　　人力決不能同老虎相抗，三藏深深地知曉這一點，但他并不能扭身就跑，因為人的腿力同樣不能和老虎相比，若是躲開老虎的初次攻擊，叫它撞上身后的樹木，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于是他靠在樹上，盯著面前的老虎，看著它金黃的眼睛和斑黃的牙齒，僅僅說出一句：“阿彌陀佛?！?p>　　那老虎倏忽撲了上去，三藏屏住呼吸，能看見它張開的大口，黑洞洞泛著紅的口腔內膜，以及一點點，從那口腔盡頭閃出的金光。

　　“噗！”那金光處噴出大量的血，噴灑在三藏的臉上，他被這不可思議的惡臭驚得發(fā)抖，老虎轟隆跌在地上，它的背上站了一只猴子，他還穿著襤褸的衣衫，瘦弱得近乎皮包骨頭，但陽光從樹林的縫隙中投射出來，投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影比三藏所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偉岸。

　　猴子拔出了插在老虎后頸的鐵棍，頂著滿臉的血湊到三藏的跟前，眼灼灼地望著他：“師父，我傷生害命了。”

　　“……”三藏將手搭在了猴子的頭上，隨后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去尋處水源洗洗吧。”

　　猴子輕輕咕噥一聲“小”，那鐵棍便應聲變小，變得像繡花針那樣細，粘在上頭的血水抖落一地，被猴子塞進自己的耳朵里。

　　和尚握著猴子的爪子向前走，并不顧及行李同馬匹走得無影無蹤，只是小聲念誦經文：“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悟空，多謝你救為師一命?！边@般念了許多遍，他開口說道，“若此事當真算作殺孽，那便應該算在為師頭上，你明白嗎？”

　　孫悟空沒有回答，于是只能聽見腳步踏在地上，沙沙的輕響。

　　和尚順著來時的記憶順利尋找到一片水域，他先是捋起袖子，洗干凈自己臉上的血跡，看見猴子木木地站在一邊，又將他拉過來，洗他毛發(fā)上凝固的血，猴子身上五百年的沙石一朝見了流水，一塊塊被沖散開，把水染得灰黑，在和尚脫下染血的上衣給他擦臉的時候，猴子終于又開口說道：“師父，我傷生害命了?！?p>　　和尚悲哀的看著它，看著這只渾身沾水的猴子，或許人的一生果真漫長，長到讓他覺得這只活了五百年以上的猴子幼小得可憐，過于濃厚的罪惡感壓在他身上，而他的幼小讓他無法排解，罪惡感在他體內鼓脹，于是他時不時從口里泄露出來。

　　他需要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