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在這里住下,她到竹林內(nèi)砍了些竹子,一根根排勻稱了,給她的山洞做了兩扇一丈高的竹門,在洞里的石床上鋪上用蒲葉編的涼席,這是那個藍(lán)頭巾的小童子送來的,照他的意思,師父座下弟子眾多,每個人洞中的蒲葉涼席都是他編出來的,自然大師姐也要送一份,安禾摸著涼席上分明的十字紋路,笑著向他說:“你的手很巧。”
小童子的臉漸漸紅了,說:“謝謝大師姐。”一轉(zhuǎn)身,就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安禾有些奇怪,卻不細(xì)想這些,她把那個裝離魂草的石盆拿到洞的最里面,那里是沒有光,因而也沒有影子的地方,離魂草自個兒亮了兩天光,沒多久,就有些打蔫,安禾只好帶它去了黃泉,在那里重新把它種下,讓它同其他的離魂草一起,日夜聆聽忘川的流淌。
安禾仍然把石盆放在洞的最里面,床和石壁的夾縫角落里。
無端多了一個大師姐,斜月三星洞上上下下剩余的弟子們都聚到一起琢磨,菩提的弟子們大的都已經(jīng)學(xué)有所成,出門游歷或是上天任職,留下來的,都是些看上去恰似少年的童子,少年意氣方剛,很不愿接受有個從未謀面的人爬到他們頭上,領(lǐng)了“大”的頭銜,于是結(jié)著伴兒,到安禾門前,你演一個翻跟斗,我演一個煉丹術(shù),玩得很快活,到后來,都聚到安禾門前圍個圈子,向圈子中央表現(xiàn)的人鼓掌吹哨,熱鬧得很。
安禾許多時候都待在山洞里不出門,偶爾到洞門口瞧瞧花,看看水,便已覺得是悠閑了,不大愿和這些孩子爭高低,存在感頗低,這日那些戲玩的孩子總算想起自己到這兒的根由,恰巧安禾正在那棵李樹底下,便停了表現(xiàn),一個個擠到安禾跟前,問她:“大師姐,你有什么高法?”
他們一個個眼睛閃著光,見安禾不說話,尾巴便要擺到天上去,神氣死了;有識禮的,不曾同他們胡鬧,偶到此掃掃地,正好瞧見這一幕,看著安禾,便嘴角彎彎都笑了,只是安禾門前不過五六十平方,偶到此掃地的弟子竟有七八個,到底心中是個什么計較,只怕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心里揶揄,只是都不挑明罷了。那個藍(lán)頭巾也混在里頭,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地瞧過來。
安禾自覺成了菩提座下大弟子,不該同這些師弟師妹一般計較,卻也不能丟了師父的面子,看他們瞧過來,終究是張開手,她在李樹的枝頭點了一點。
那棵李樹原本已經(jīng)謝了一樹的花,雪一樣堆了滿地,前些日子讓掃灑的弟子帶走,丟進(jìn)了河里,那些李花旋轉(zhuǎn)飄搖,流了遠(yuǎn)去,飄飄蕩蕩,流水無情。李樹上開始陸續(xù)長出了細(xì)碎的紅葉,葉片厚又小,也頗有些趣味。
此時安禾在李樹枝頭一點,從那枝頭伸出,竟緩緩抽出一苞花芽,在所有弟子眼前蹁躚綻開,露出里面杏黃色的蕊,鼻子好的,還能聞到那點幽幽的香氣,僅僅只有一朵,卻也叫弟子們驚嘆不已,安禾輕輕地摸摸花瓣,卻好似花蹭了蹭安禾的指腹,那朵花緩緩合攏,最后竟從原路收了回去,安禾收回手,輕輕笑了笑。
那些弟子眼睛亮晶晶,有些尚且忸怩,有些卻沖了上前,吵鬧著叫安禾教一教,安禾搖搖頭,說:“這不是你們能學(xué)會的?!?p> 一個梳著丫髻的女娃娃不是很服氣:“憑什么你會的,我們就學(xué)不會呢?我要是不會,我?guī)熜忠欢軐W(xué)會,師父教的東西,我?guī)熜忠幌戮蛯W(xué)會了呢。”她把一個馬尾少年推出來,“是不是,師兄?”
她師兄有點尷尬,向安禾笑了笑。
安禾沉吟著說:“你師父也不會?!?p> 女娃娃問她:“師父也不會的東西,你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呢?”
安禾倒被她噎住了,這種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叫她不自覺想起水吒,水吒在師父房中醒來之后,來看了看安禾,便不知哪里去了,安禾不曾管她。瞧著她,她總是無意識感到那股壓力,它從天地間深處傳來,沉沉地壓在安禾身上,壓得安禾胸口沉悶,喘不過氣,那是必來的因果,無論她如何想逃,也逃脫不掉。
對付這個小娃娃,比應(yīng)對水吒容易許多,安禾問她:“你是方才使劍舞的師妹?”
女娃娃點頭,手里拿著她的短劍,珍惜地摸劍柄,安禾笑了笑:“劍已有形,只是身體不穩(wěn),不能協(xié)調(diào),若是每日繞著方寸山跑兩圈,或許對你劍法更好一些?!?p> 答非所問,但女娃娃聽了進(jìn)去,她囁嚅答道:“師父也這么說,可實在累得很?!彼樇t個通透,擠開師兄弟們跑了出去,那個高馬尾少年向安禾笑笑,也追了出去,這些同門都曉得那女娃娃是個懶蟲,善意地哄笑一陣兒,便都停了下來,問安禾他們的本事如何,安禾一一答了,他們?nèi)粲兴迹灰簧⑷チ恕?p> 等他們散盡了,安禾打開竹門,便要入洞,一扭身看見菩提站在門外瞧她,安禾停手,等他開口。
菩提笑得瞇起眼睛,說:“你還是同從前一樣?!?p> 安禾頓了頓,喊他:“師父?!?p> “哎?!彼吲d地應(yīng)了,“好徒兒?!?p> “為師受友人所邀,往中皇山去論法?!彼f,“明日便會動身出發(fā),洞里這些小崽子,便都靠你看護(hù)了?”
安禾想了想,問他:“若有人尋你,如何?”
菩提說:“由你處置罷,我隱居多年,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大事?!?p> 安禾點點頭,問他:“你需多少日方回?”
菩提摸著他的胡須子,掐著手指頭仔細(xì)推算了一會兒,放開手,又推算了一會兒,又將手放開,皺著眉頭,有些著惱:“歸期不定,煩勞你將方寸山照顧好,為師盡早趕回來便是?!?p> 安禾只得點頭應(yīng)了。
菩提大步轉(zhuǎn)身,衣擺隨著他的動作劃出一個大弧,輕輕搖下,他的袖子飄飄而起,鼓起風(fēng)來,步態(tài)瀟灑,他一步步走下臺階,再看不見了。
安禾安靜地將門合上,回到洞中,仰面躺在石床的席面上,洞里只有她一個人,光從竹門的上方投進(jìn)來,只照在她右半邊臉上,隨著太陽西沉,那點光也慢慢移去了。
安禾慢慢閉上眼睛。
水吒站在李樹下,她伸手磨蹭李樹的一枝枝干,什么話也沒有說,過一會兒,她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