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兒,師父來得算是及時罷?”眼前一個白胡子老頭,穿著一身打滿補丁卻也還結(jié)實的,不合身的道袍,腆著臉,瞇眼笑著看過來,或許是他臉上的肉過于肥厚,叫他怎么笑都像是瞇著眼,安禾有種上手捏一捏的沖動。老頭背倒挺得直,手上拿一把白色的拂塵,還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
只是四周一片黑暗,仔細(xì)摸摸,到處都好像是極其柔軟的觸感,卻又好像什么都是錯覺,比起從前在山洞里的經(jīng)歷,更加黑得純粹,眼前這個老頭子看來就好像在自己發(fā)光一樣,奇異得緊,借著他的光亮,安禾才能堪堪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她先吐了一口血,在運氣把射向女媧的金箭打偏時,她過于驚慌,使出了過多的力量,因而感到氣血翻涌,有些惡心不適,但這不是什么問題,說來,山河社稷圖被射出一個洞,是她驚慌之下下手太重。
老頭不知從哪里摸出一顆丹藥來,自顧自掂了掂輕重,遞給安禾,安禾忍著喉內(nèi)的惡心,擺手推拒了,老頭只好又把丹藥收起來。
等緩過那陣惡心勁兒,安禾才發(fā)覺水吒躺在她身邊,與她隔著一拳的距離,又好似是飄著,沒有根基,隨時都要飄遠(yuǎn)的樣子,安禾將她抱起來,摸摸她的脈搏,才喊了老頭一聲:“菩提?!?p> 菩提老頭不贊同地瞅她一眼,自顧自地嘟囔:“一日為師,終身為……”他哽了哽,想了一下,訥訥地補上,“隨你罷。”
安禾幾乎笑出聲來,只好喊他說:“師父?!?p> 師父瞬間笑開了來,燦爛地笑開,一雙眼睛已經(jīng)被肉撇在中間,只能看見一點光在那條縫里頭一閃一閃,他拍拍安禾的肩膀,問:“好徒兒。這一遭可看夠了?”
安禾把水吒抱在懷里,克制地摸著她的頭發(fā),只是笑,倒什么也沒答。
“既然如此,便隨我回去吧?!睅煾更c點頭說,“你有些東西正放在我那里,等你拿去?!?p> “說起來,”他又笑起來,“正是我拿著那樣?xùn)|西,才斗膽收了你這個便宜徒弟?!?p> 他哈哈大笑,好像著實占了不少便宜,就輩分上看,他倒確確實實占了大便宜,因此笑得像是一只偷了油的老鼠,沾沾自喜,也不怕遭了天譴,不過這等小事,大約天道也不是那么在意吧,于是由得他囂張肆意。
安禾隱隱知道是什么東西,被藏在菩提那里,那樣?xùn)|XZ在記憶深處,那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被記憶的迷霧遮蓋上了,她有些抗拒得到它,不過她也確實看夠了。
師父捋著他的胡子,抬頭向遠(yuǎn)處一望:“靈臺方寸山到了,徒兒,走罷。”
說罷,他的身體化作許多藍(lán)色的光點,在這一片黑暗中向遠(yuǎn)處飛了出去,消失不見,安禾感到身邊那些柔軟的介質(zhì)猛烈震蕩起來,她只好抱緊了懷里的水吒,被那些震蕩的介質(zhì)擠壓拍打了出去。
猛然感到失重,安禾斷定自己正在懸空,于是迅速轉(zhuǎn)變了落地方向,穩(wěn)穩(wěn)降落在地面上,她站起來,調(diào)整了懷里水吒的姿勢,叫她躺穩(wěn)了,才看向面前的師父。
方才安禾連同水吒,盡在師父的袍袖里待著,同安禾說話的,不過是師父分出的一縷神魂罷了,袖里乾坤本就是較難的法術(shù),初學(xué)者只能裝些不大的死物,放在師父手上卻可裝下兩個人還輕松得很。不過,這也算不上什么特別了不起的本事便是了。
空氣還有些冷,可周圍的樹木已有些蔥綠的樣子,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山下,已經(jīng)有或紅或紫的花叢,仿佛有歌聲傳來:“觀棋爛柯,伐木丁丁,云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rèn)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dān),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市價平平……”那聲音仿佛很遠(yuǎn),又好似很近,安禾忽然覺得心性曠達(dá)起來,大腦極快地清空,變得輕松安適,同在軒轅墳時的安適又有不同。
老頭的胡須在山上的風(fēng)中微微飄蕩著,他展開一臂,指著眼前一座洞府,道:“徒兒,看!”語氣間歡喜,隱隱有些炫耀之意。
安禾定睛看去,一股清流在洞府邊流過,吹來縷縷清風(fēng),形成陣陣云霧,向后看去,那清流源處,是一座更大的山,只是云霧裊裊,看不清山上原狀。洞府前,清泉流過的,是萬千竹海,風(fēng)一起,竹葉的摩擦聲此起彼伏,“沙沙”竟不讓人覺得吵鬧,這可比太乙真人那一兩畝小竹林暢快許多。只是這樣一看,方才那樣的輕松便仿佛是錯覺,思考回流入大腦,便將那一時的松快驅(qū)逐出去了。
洞府前矗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里怕就是師父的住處了。
老頭兒先整了整被風(fēng)刮亂的胡須,扯了扯自己卷得亂七八糟的袍袖,轉(zhuǎn)頭一見安禾,手上捏了個訣兒,使個術(shù)法,把安禾渾身的碳灰印子去了干凈,順道還給她把一頭散亂的長發(fā)梳了個髻。
他走到洞府門前,將捋順的拂塵一揮,那兩扇門便隨之打開,從里面吹出大股勁風(fēng),師父這會兒做好了準(zhǔn)備,他的胡子好端端的,翹也不翹,服帖極了。
他領(lǐng)著安禾走進(jìn)門去,那門便自己又合攏了,迎面是一道長梯,向上一個平臺,花草茂盛,中央清開一座廣場,四周點綴著許多淺黃色竹屋,就地取材,便不顯得突兀。
廣場向上,能見許多凸出的崖壁,其上也是綠草茵茵,搭著一圈矮矮竹籬,向里邊各有巖洞,拿竹籬草草圍了,干脆自然得有些草率。
師父帶著安禾走上那道長梯,長梯兩邊有許多穿著道袍的小子拿著竹掃把掃地,嘻嘻笑著,瞧見師父,便都迎上來,問說:“師父,你回來啦?”
師父在這些小子面前還是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樣子的,他微微昂著頭,后背挺得筆直,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重又灑脫,聽了門下弟子的問好,他十分矜持地點了點頭,應(yīng)著:“嗯?!?p> 安禾看著這場景,只覺得從心底里涌上的愉快,歡愉得幾乎要跳起來,她抱著水吒,把這種莫名的沖動穩(wěn)穩(wěn)地壓下去,只是跟在師父身后,亦步亦趨地走著。
許是師父平日不大正經(jīng),這會兒扮得過頭,這些弟子倒不是很怕他的樣子,一個兩個擠上來,爭著搶著要與他說話,問他在外頭都瞧了些什么,師父壓一壓自己的嘴角,正要答話,話題便讓引偏了。
一個系著藍(lán)色頭巾的童子看見了人群外邊的安禾,于是他便大咧咧叫起來:“師父!師父!這是誰呀?”
安禾低頭看了看他,把懷里的水吒穩(wěn)了穩(wěn),答:“我是師父新收的弟子?!彼哉J(rèn)為這個定位非常準(zhǔn)確。
于是那藍(lán)頭巾笑起來:“那就是師妹了?”
安禾想了想,這也沒什么不對,于是面上一笑,便要應(yīng)下,一邊師父打了個哆嗦,舉起拂塵把身邊那些小弟子一個個揮開,湊上前來,將那藍(lán)頭巾一拉,叮囑道:“休要胡說,這是你們大師姐。”
“大師姐?”圍上來的弟子摸不清楚什么時候自己有了個大師姐,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安禾的存在,一股腦涌上去,一個向她行禮,喚她一聲:“大師姐。”一個拉她衣角,問:“你叫什么名字?”又有一個問她:“你有什么本事?”還一個又問:“你抱著的是誰?”叫安禾一時也不知道先答哪個為好。
師父費力地?fù)]著拂塵,將他們一個個趕回去:“去,去,去。今日的經(jīng)文都念完了嗎?今日的地都掃完了嗎?便在此偷懶了?都去,都去?!?p> 弟子們瞅著師父,到底也不敢太過放肆,只又嚷嚷了一會兒,便都散去了,師父這會兒才能領(lǐng)著安禾繼續(xù)向前走,走過廣場,又上一道石梯,便能瞧見一所略大些的竹屋,門牢牢關(guān)著,師父上前去,一揮拂塵,便開了。
師父轉(zhuǎn)頭對安禾道:“你先將她放在這里,我?guī)銓|西取來?!?p> 安禾聞言將水吒放在屋內(nèi)的床上,和師父繞過竹屋,再向前走,便看見一樹的李花長在崖邊,這時候正在早春,李花開得盛,一朵朵粉白色拇指大的花長在枝頭,卻像是飄飛的雪,又落了滿地,安禾上前撿起一朵落花,又轉(zhuǎn)身拾起一朵,抬頭便瞧見樹后躲著一個山洞,那封印正是設(shè)在山洞口處。
師父站在洞口,手上訣兒不停,好一會兒,才聽見“?!币宦?,像是泡泡破裂,師父向安禾道:“進(jìn)去吧,東西就在里面?!?p> 安禾瞧著幽深的洞穴,在一瞬間感到恐懼,并不是恐懼黑暗的位置,而是對已知的威脅即將到來的恐懼。她的心里從來有著這樣的下意識:不知道就代表沒有,這樣的自欺欺人被逐漸撕開,掀起一條縫,有什么東西在外面蠢蠢欲動,要鉆進(jìn)來。就是這樣的恐懼。
安禾瞧著,假裝什么事也沒有,她點了點頭,跟著師父走了進(jìn)去。
洞并不深,或者說,這里只是一個凹進(jìn)去的石室,深三丈,寬高各兩丈,里面設(shè)有石桌石椅,還有一張窄窄的石床,石床的邊上,有一個石盆,盆中栽種著一株離魂草,在幾乎完全漆黑的石室中,閃著一點微微的昏黃的光。
妲己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