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安禾的女子又閑逛到集市這里,她沒有狐貍耳朵,沒有雉雞羽毛,也沒有兔子尾巴,到集市來不買東西,也不賣東西,只是一個人安靜地轉(zhuǎn)悠,實在是個怪人。她偶爾會在某個攤位前面停步,就蹲下身子,一件一件端詳攤位上的東西,有時候是玉石,有時候是陶器,有時候是街角兔子精手邊的白菜,仔仔細(xì)細(xì)地觀摩,看夠了,摸夠了,她才把東西放回去,放心,就是白菜葉兒也不會被她弄卷的。
集市的攤主都心照不宣,不會趕她,也不敢要她買東西,大多數(shù)時候根本不會和她說話,他們知道的是,雉雞和琵琶都非常尊敬她,叫她恩公,所以他們也那樣尊敬她,前提是她確實也沒有偷過東西。
她在集市里游走的時候,嘴上都含著笑,那神情仿佛是部族的首領(lǐng)巡視自己富足的領(lǐng)地,一派的滿足和慈愛,這可萬萬不該。有的妖怪看得一身冷汗,深怕這女人對軒轅墳有什么圖謀,顛顛兒把這件事告訴雉雞,雉雞只是瞅他一眼,叫他干自己的事去,后來就再沒人管這起閑事,司空見慣,權(quán)當(dāng)集市出現(xiàn)了個會動的雕塑。
雉雞和琵琶很少出現(xiàn)在安禾面前,她們在她面前的時候,心中難免會有怨恨和膽怯,這兩種情緒交匯在一起,就變成強烈的自我厭棄,對自身修為能力的厭棄,于是她們成天待在青丘洞里,卯足了勁兒修行打坐,深期望一睜開眼睛,自己便是大羅金仙修為了。若是要找她倆,到青丘洞去,總能抓個準(zhǔn)兒。
只是今日,安禾卻在集市里看見琵琶和雉雞,她們氣喘吁吁,向安禾告道:“恩公,姐姐身邊的翠鳥回來了?!?p> 那只翠鳥回來了,意味著什么呢?或許是妲己功成身退,不久來歸,或許是妲己功敗垂成,因而求助,或許是妲己紅顏薄命,翠鳥無處可去,只好回來軒轅墳,只是這只翠鳥注定回不來軒轅墳,它從遠(yuǎn)處飛來,重重摔在軒轅墳的陣法結(jié)界上,急慌慌拿喙啄在結(jié)界上,轟然又被擊飛出去,它哀哀叫著,頗有些慘烈。
這是軒轅墳外圍的守衛(wèi)狐榛告訴雉雞的,于是雉雞便急忙跑來同安禾講了。
“求恩公去瞧瞧翠鳥的來意,幫幫姐姐!”雉雞說,她牽著琵琶,在安禾面前跪下來,拜了一拜。
安禾垂眼看著她,眼里隱隱含著悲哀,她只是回答說:“好?!?p> 雉雞帶著她去找那只摔懵的鳥。軒轅墳邊緣,狐榛蹲坐在那里,看著外邊的翠鳥展開翅膀,一遍又一遍沖擊著結(jié)界,然后一次又一次飛出去,它尖叫,它翻滾,用力地一次又一次沖上前,卻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狐榛回頭看見雉雞,眼睛一瞇,就笑起來,眼尾上挑,清純妖冶,他喊:“雉雞姐姐?!?p> 雉雞點了點頭,走上前去,那只翠鳥正暈乎乎地倒在遠(yuǎn)處的地上,時不時抽搐,她回頭向安禾行禮,說:“求求您?!?p> 安禾捏了捏手心的瓶子,抬腳向前走,剛走兩步,身后卻忽然被人一拉,水吒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拉住了她的衣擺。
水吒抬頭看著她,一眨不眨地,安禾只好低聲說:“我們走吧?!北銕е敢煌蛲庾呷ァ扇俗哌^那道結(jié)界,就像穿過一個巨大的泡泡壁,毫無阻礙地,安靜地走了過去。安禾矮身撿起那只翠鳥,原本暈乎乎的翠鳥被她撿起來,便猛地震一震翅膀站直,伸長了脖子,仰天發(fā)出一聲長嘯,隨后化作一道長長的流光在安禾手心繞了一圈,最后凝結(jié)成一塊翠石,一道纖軟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求求您,謝謝您?!?p> 是什么意思呢?是對誰說的呢?這樣模糊不確定的兩句話,包含著什么樣的請求呢?安禾難得細(xì)細(xì)地想,她要細(xì)細(xì)地想身邊的事,便不必被久遠(yuǎn)的記憶弄得發(fā)瘋。
雉雞和琵琶站在結(jié)界里面,聽不到那只翠鳥帶來了怎樣的消息,她們大聲喊她:“恩公!恩公!”
雉雞看見安禾站了起來,卻沒有回頭,她繼續(xù)向前走,好像想著什么,雉雞不甘地大聲喊她,叫她,她卻絲毫沒有反應(yīng),仿佛一點也沒有聽見。雉雞眼睜睜地看著安禾和水吒越走越遠(yuǎn),終于忍不住向前沖了過去,卻一頭撞在結(jié)界上,被結(jié)界彈飛了去,重重摔在地上,琵琶和狐榛連忙回來扶起她,她搭著琵琶的手,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時候盈滿了淚,那兩道身影越走越遠(yuǎn),被掩上了濃濃的白霧,那一大滴淚從眼里淌下來的時候,她看見水吒回了頭,那雙一向冷漠地眼睛看著她,直到白霧把那雙眼睛也遮掩住了。
琵琶把雉雞扶起來,看見雉雞滿臉都是淚水,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眼淚莫名其妙流個不停,濃稠的悲哀從她的心口涌出來,叫她心頭酸痛,于是她抱住了雉雞,埋在她胸口胡亂啜泣,這模樣把一邊的狐榛嚇個不輕,連忙問道:“雉雞姐姐?琵琶姐姐?你們哭什么?怎么了?”
說著他回頭去看結(jié)界外,又經(jīng)不住問:“人呢?那兩個人怎么這么快就不見了?”
雉雞的眼淚順著臉頰向下流,她用力搖頭,沒有說話。
黃泉絕地。
安禾和水吒沿著忘川河岸向前走著,黃泉的天空仍舊是黃昏時的昏暗色調(diào),腳下沒有影子,便連腳步也顯得輕了,離魂草在忘川河岸上輕輕搖曳,和著忘川潺潺的流水,亙古不曾改變的靜謐,安禾把那間木頭做的屋子拋到腦后,假裝自己從來只看得見眼前這條長長的好像沒有盡頭的路,假裝自己從來只需要走這條長長的,總有盡頭的路,這時候她才忽然間覺得,自己和從前的自己,根本不能算作同一個人,她們各自有各自的世界,交匯卻不重合,這樣的想法在她腦子里閃過一瞬,自己都覺得荒謬至極,只好從善如流地一同拋去腦后,假裝自己什么也沒有想過。
水吒拉著安禾的衣擺走了很久,然后她放開了,說出一句話,仿佛吐出了長久積攢的怨氣,她問:“你想要的,是什么?”
安禾怔住了,她想了很久,最后只好搖頭笑著說:“我不知道,你呢?”
水吒沒有回答,她安靜地跟著安禾,走在安靜地忘川河岸,廣闊的靜寂包圍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沒有縫隙,忘川亙古不變的流動聲在她耳邊響起,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她覺得緊張,好像渾身的血液都隨著忘川河流的加快而奔流起來,迅速地,沸騰的,咆哮著,她想起一件事,某一天,眼前出現(xiàn)的耀眼的白光,仿佛神靈的意志,她追隨神靈的意志而去,無論那是什么,但她無比痛快。
痛快而躊躇。
然而這只是錯覺。
水吒沒有回答,她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壓抑著滿心的躁動,她問:“什么是,天道?”
水吒低著頭,她依然跟在安禾身后,她看不見安禾的表情,但安禾很久很久沒有答話,久到她幾乎要放棄聽到答案,但她仍然等著。
“兩個膽小鬼?!卑埠梯p聲說,那聲音若近若離,像是幻覺,又因著這個原因,叫聲音似乎有些發(fā)顫,仿佛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