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彩云駕了云,便往陳塘關(guān)去,在總兵府門口被家丁攔下,她按下性子叫那家丁傳話,家丁上下打量了她,想起老爺一向是禮待道者的,不敢怠慢,便忙忙去了正廳,向李靖告道:“老爺,門外有一道童求見?!?p> 李靖入世之前,曾在道家門下求學(xué),然而他資質(zhì)低下,不得道法深進(jìn),左思右想,便棄了世外逍遙窩,要走人間富貴鄉(xiāng)了,于是坐了陳塘關(guān)總兵將軍這個位置,此時聽聞有道童求見,自然是不敢忘本,便忙叫去請。
彩云見了李靖,眼險些便紅了,她咬了咬牙,才向李靖行禮:“見過李將軍?!?p> 李靖忙叫家丁們看座,彩云便止,聲音冷清,隱隱有些尖銳的忿怒:“不必,多勞將軍費心?!?p> 李靖問:“道友是何方門下?有何要事?”
彩云強(qiáng)壓下了怒火,回道:“我乃骷髏山白骨洞石磯娘娘座下童子,此番是奉娘娘之命,請將軍前去白骨洞與娘娘一見。”
李靖點頭應(yīng)了:“既如此,李某定然前去拜會,只是李某同娘娘素?zé)o來往不知娘娘要見李某所為何事?”
“將軍一去便知了。將軍打算何時出發(fā)?我看還是盡快才好?!辈试频溃羌怃J勁兒已然有些藏不住了。
李靖深覺得怪異,若說是石磯娘娘,倒同他確實有些故交,資質(zhì)也不過強(qiáng)三兩份分,所以素常安靜低調(diào),平日里也算是和氣近人,怎的座下出了這樣一個無禮的童子?
彩云又催道:“將軍若無他事閑擾,不如即刻便同我走一遭吧。”
李靖聽她再三催促,想起石磯素日為人,不免覺得石磯確有急事,便點頭答應(yīng),吩咐那家丁說:“你去告訴夫人,我即刻離家半日。若三公子回來,便叫他在書房等我?!?p> 家丁答應(yīng),李靖便跟上彩云,一同去骷髏山,進(jìn)了白骨洞,洞中亂石叢叢,實在簡樸不似洞府,沿著洞道向前再走,拐了個彎,才隱隱覺察到法陣的存在,這才能信此地是一方修士住所,過了洞道,入了法陣,才有一間石室,石室中間一把石椅,石磯坐在石椅上,身邊放著一尊香爐,那爐上一縷一縷浮起青煙,石磯極深極深地吸了一口。
彩云上前道:“娘娘,李將軍來了?!北阒苯映隽硕慈?,不看座不上茶,將李靖晾在了一邊。
李靖只好自己上前,向行禮道:“陳塘關(guān)總兵李靖,見過石磯真人?!?p> 石磯靠在石椅的椅背上,抬了抬眼睛,沒有說話。
李靖覺得古怪,被主仆二人多次怠慢,他也忍不住提上了一點怒氣,語氣不由便生硬了些:“真人急急請李某前來拜會,不知有何貴干?若無要事,還請許告退了!”
石磯終于睜開了眼睛,她把手上的一支箭扔到李靖跟前,只道:“你瞧瞧,可知這箭的來歷?”
李靖壓下火氣,把那支箭撿了起來,翻過翎羽,瞧見底下刻的“震天”兩個字,頓時頭皮發(fā)麻,那火氣就此熄了:“此箭是我陳塘關(guān)軒轅閣所藏之震天箭,緣何竟在真人處?”
“……”石磯沉沉道,“李靖,本座入道千余載,向來不同人爭怨,孑然一身,一心求道,只三百年前,收了彩云、碧云兩個童子,侍座至今,今日我兩個童子外出采藥,這箭從天而降,射殺了我碧云童子,因此在我這里,李靖,你可有話說?”
李靖心下恍然,放下箭,上前行禮又拜:“真人,此事是李某不是,今日李某在軒轅閣彎弓試箭,不想叫箭脫靶而出,遍尋不得,誰知竟到了這里,還殺傷真人童子,是李某不是,李某在此賠罪,求真人寬恕。若真人有心責(zé)罰,李某受之無違,絕無二話,此事可能揭過?”
石磯嗤笑一聲:“李靖,以你的修為道行,真能拉動那弓?射出這箭?那今日你便不是陳塘關(guān)總兵了。此事人盡皆知,便不必欺瞞本座了……本座知道你一片苦心,也不想與你為難。你若真有賠罪之心,便將那禍?zhǔn)讕н^來,向本座磕頭賠罪,此事便罷了?!?p> 李靖只是一思量,便再拜道:“多謝真人寬宏,李某必定帶他向真人賠罪道歉,只是……”
“只是什么?”
李靖也覺得這話難以啟齒,最后仍是厚顏道:“犬子年幼,還望真人多加擔(dān)待,不要苛責(zé)。”
石磯聽聞這話,身體僵直,一陣怒意翻騰而起,幾乎要燒盡她的理智,她終于強(qiáng)忍下來,冷硬道:“我怎惹得起他?你我都該知道才是,不必過慮了,李將軍?!?p> 李靖拜辭,向原路出去。彩云仍沒有回來,石室內(nèi)冷得出奇,石磯倒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深深深深地吸著爐內(nèi)的煙氣,然后她睜開,從喉嚨里擠出一個苦笑。
李靖飛身便回陳塘關(guān),他在正廳里來回踱步,隨口叫來一個家丁:“去,將三公子叫來,我有事問他?!?p> 家丁應(yīng)諾出去,許久又回報道:“老爺,三公子不在府中?!?p> “不在府中?”李靖大怒,呵斥道:“九灣河呢?可去尋過?再細(xì)細(xì)去找,定要把他給我找來!”
家丁連忙道:“老爺,小的早沿九灣河尋了兩里,未曾見到三公子?。 ?p> “找找找!再去找來!叫所有人去找!聽見了嗎!”李靖大聲喝道,那家丁喏喏地退下,留下李靖頹然坐在屋里,他用力地揉弄自己的太陽穴,嘆道:“逆子,當(dāng)真是逆子,枉我李靖一生坦蕩,怎偏生得如此孽障!”
直至天擦黑,哪吒才出現(xiàn)在總兵府門口,他探頭探腦,神情沮喪,有家丁看見,連忙道:“三公子,你怎的才回來?老爺急著找你,你還不去書房去?”
“我知道了。”哪吒聽聞這話,便蔫頭耷腦,左手拽著右手,自言自語:“要是有小黑在,定能找到那震天箭,只是它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恐怕父親如今訓(xùn)斥我了,這可如何是好。”他數(shù)著步子,慢慢蹭到書房,一路頭也不抬。
“去哪了?!”不曾想李靖早倚在書房門口,哪吒乍然聽見呵斥,驚得滾倒在地上,他抬頭看看李靖,便忙把頭低下去,爬也不敢爬起來。
李靖冷聲道:“你如今正是越發(fā)沒有規(guī)矩了,你可知現(xiàn)下是幾時了?”
哪吒一聲不吭,李靖令道:“過來!”
哪吒只好起身挪到李靖跟前,低著頭仍然不敢說話,嘴抿得緊緊的,死死盯著腳邊一塊鵝卵石,左手揪著右手,手心都要掐出紅印來。
李靖:“去哪了?答?!?p> “……”
“我的話也不聽了?”
哪吒又去盯鞋尖尖,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還不快說!!”
哪吒渾身一顫,撲倒在地,眼淚從他眼里滾出來,在他那張花臉上涂出兩道痕,他抽抽噎噎道:“父親,孩兒,孩兒錯了。孩兒今日晌午在城樓上閑逛,見到軒轅閣,一時好奇便推門進(jìn)去,見一張軒轅弓,三支震天箭,不覺便張弓射了一箭?!?p> 他喉里梗了梗,又道:“孩兒自知有過,便趕忙出門尋箭。故此晚歸,只是孩兒如何也找不見那箭的蹤影,該是丟了……”
李靖聽聞,只覺得眼前一黑,回過頭來,他仔仔細(xì)細(xì)打量著眼前的孩子,看他流淚的眼睛,最后巍巍嘆道:“竟是!是你……”
哪吒仰面哭起來,哀哀哭泣:“是,是孩兒,孩兒也不知道,就……就……孩兒犯下大錯,還請,還請,父親責(zé)罰!”
李靖聽他說話,不由又抿緊嘴,揚手欲打,卻在半空生生止住,他頹然地放下手:“逆子,逆子……”
“你自然找不到……那箭殺傷一條性命!你叫我罰?怎么罰?便是以命抵命也不為過!他人性命如何被你當(dāng)做兒戲?!可恨我李家滿門英豪義士,怎會生出你這樣敗壞門風(fēng)的畜生!”李靖苦笑道。
“殺傷性命?!我殺人了……我”哪吒瞪大了眼睛,淚也忘了流,而后他低下頭來,喃喃自語,只重復(fù)這一句話:“我殺了人……”臉上的神色晦澀難明。
“也罷,如今苦主找上門來,只是叫你登門道歉,實在是寬厚了,你跟我走一趟,誠心道歉,此事便罷?!崩罹赋谅暤?。
“是,父親。”哪吒乖巧應(yīng)了。
“如今天色已晚,你回房好生反省,待到明日登門道歉之后,我再罰你。起來,去吧?!崩罹笖[了擺手,見哪吒低著頭站起身,自己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書房,并用力關(guān)上書房的門。
“砰!”
門在哪吒鼻尖前合上,哪吒渾身一顫,這才醒過神似的,轉(zhuǎn)身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進(jìn)了屋子,他便忙不迭揮退侍候的仆從,掩門關(guān)窗,坐在床上翻滾大笑:“你這蠹蟲!想來沒有我,你也逃不脫這三千殺業(yè)!他們護(hù)著你又能如何?!不過是徒勞無功,白費心力!”
他在床上用力翻滾的身子忽然頓住了,而喉嚨里卻發(fā)出一個細(xì)弱的聲音,那聲音問道:“你是誰?你在說什么?什么殺業(yè)?那龍筋……那箭……是你做的?!”
哪吒坐起身來,笑道:“你這假貨,當(dāng)真無知。你我共存七年,當(dāng)真一點都沒發(fā)覺我的存在。也罷也罷,此次若非我?guī)煾?,我一刻也不能奪回這身體,實在白白便宜你幾年。”
他的臉一時又露出氣惱的身軀:“什么假貨?我如何是什么假貨,你休要胡說!”
“我可不是胡說,當(dāng)日師父命我下界,投至父親膝下,要做封神先鋒,日后天庭重組,可拜將封侯,此事本該平順,卻叫你插了一手,奪了我身體,我的身體!才叫我淪落此境。你說,你不是假貨,又是個什么東西?”
“我……我……”哪吒惶惶然,他的嘴里滾出許多沒有根據(jù)的字音,最終他揀到一根茅草,于是他喊道:“我是哪吒,是哪吒??!”
“哪吒?”哪吒好似聽到了極端可笑的事情,促使他大聲笑起來,“哪吒?哈哈哈哈哈哈哈!哪吒……”
他用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笑聲狠狠咽下去,斥道:“那些事情,是你做的嗎?你怎能如此?!殺人,不能殺人,你叫父親失望,是你!……”
哪吒松開了手,冷笑起來:“是我做的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你若覺得殺人不對,我就偏要再去殺一個與你瞧瞧!”
“!!……”
他這樣說完,房間便重新歸于平靜了,沒多久,他自己吹熄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