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乃山城，各處道陡路斜，唯有嘉陵江邊，沿江做生意的洞涯街衢還算平整，近些年間拔起諸多賭肆，生意常年昌隆，輸者斷手腳也常有之，唐朝雖不禁賭，但禁止以賭為賄，將銀子故意輸給某位官員。

　　唐朝盛骰子，宋朝盛牌九，前者重運(yùn)，后者重智，關(guān)于牌九，曾有宋國文人寫下《弈旨》：博懸于投，不專在行。

　　別地市井人大多愛賭，唯有朝歌愛棋者居多，那年李昭淵年僅十四，便在六博的棋法上追創(chuàng)了樗蒲，當(dāng)時(shí)還被譽(yù)為雄才大略，用兵應(yīng)變，登基后卻有人作詩詬?。洪似寻俳鹈恳粩S，廢寢忘食仍嗜迷。

　　江城十八騎有一俠，自稱曹天笑，楊戲龍喜歡叫他綽號(hào)曹天椒，以對(duì)應(yīng)辣羹湯食材，朝天椒。

　　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假道士信步在洞涯街，帶著臭名昭著的楊戲龍找賭肆玩骰子，其身后是老二曹天笑，身著一領(lǐng)紅衣，黃絳烏靴，赤手空拳。

　　三人四處張望，路過一家門面殷厚的賭場，楊戲龍剛想奪檻而入，卻被假道士叫?。骸皸疃?，咱聽說前面那個(gè)館新來了兩個(gè)商州的堂客，我一眼望去白白嫩嫩的嘞，我們怕是去搞個(gè)著哦。”

　　曹天椒直視正人君子，自然對(duì)此嗤之以鼻，楊戲龍則直接嗤笑道：“還帶老子玩女人？雀兒又小癮還大。”

　　曹天笑哈哈大笑，假道士不仙不俗，賣弄地?fù)]揮袖，揚(yáng)言說：“咱斯文人都這樣?！?p>　　楊戲龍正要接著打趣，突然有人捧著銀子奪門而出：“老子今天撞你娘個(gè)財(cái)神！”

　　門未合，屋內(nèi)緊接著傳出喧鬧聲：“再來博一下哦，贏了就想跑嗦?！?p>　　雜亂無章中，楊戲龍聽到熟人的腔調(diào)，立馬闖入賭肆，朝十來人圍觀的賭桌指罵道：“果然又是你們這幾幅顏色。”

　　酒肆內(nèi)粉光脂艷，連房梁都是大紅色，兩位正值青蔥的姑娘身著稀薄的木棉捻就之紗，在眾桌間手捧花瓶，含苞待放。

　　賭桌正主名叫王嘉，鬢粗如繩，褐衣紅鏈，乃是湘西人，以前在江城跟楊戲龍廝混過半年，后來被王麻子叫回湘西后便沒了消息，最近倒是常到江城來，說是來找可以撈錢的活計(jì)。

　　老板望眼玄衣男人，看痞氣便知道是難惹的主，王嘉伸伸手，招呼道：“喲，戲龍兄?！?p>　　楊戲龍并未與他寒暄，掃一眼賭桌，滿桌子布衣綽刀的漢子中間，有位書生打扮的看客格外刺眼。

　　王嘉見楊戲龍不與他客套，也不惱火，起身上前招待他坐下，楊戲龍見王嘉走近，不禁問道：“噎，王麻子怎么沒來？”

　　“王麻子死了?！蓖跫闻呐臈顟螨埖募绨颍荒槦o可奈何。

　　“哦，種了一輩子地，這回也栽土里了?！睏顟螨埪唤?jīng)心。

　　“聽說前段時(shí)間你在這條街鬧了事？”王嘉追問道。

　　“一群世家子說話嗲里嗲氣的，跟個(gè)太監(jiān)一樣，老子看不慣就都給辦了?！睏顟螨堈f著，把面前賭桌邊的莽子擠開，然后朝身后假道士和曹天椒招呼道：“來來來，搖骰子，輸者給錢罰酒?！?p>　　莽子敢怒不敢言，對(duì)桌書生打扮的客人掩嘴笑說：“楊二爺一看就不是斯文人。”

　　楊戲龍轉(zhuǎn)身朝向那人，指著他罵罵咧咧道：“你陰陽怪氣的又是啥子雞公意思嘛？”

　　王嘉見大事不好，趕緊出口和事：“你打的還是官老爺家的崽兒？”

　　楊戲龍揮手灑脫：“打了就打了，那群當(dāng)官的坐在衙門跟你娘個(gè)佛像一樣，一天到晚屁事不管，老子順便看一下他們自家崽子的事他們管不管?！?p>　　對(duì)桌書生抖擻衣衫，瞇眼追問：“喲，看來?xiàng)疃敽苁菓崙堪?？?p>　　楊戲龍不予理會(huì)，右手大力一揮，再次將身旁賭客統(tǒng)統(tǒng)推開，接著招手讓自己人坐上前來：“來來來，背靠嘉陵江，喝酒當(dāng)喝湯?！?p>　　賭客們大多謙讓楊戲龍，蜀州人大多講勇義二字，這楊戲龍連官老爺都敢打敢殺，勇字沒得說，義嘛，其或多或少摻雜私欲，不好評(píng)說。

　　曹天笑一時(shí)豪邁，抬手招呼小二：“端壺烈酒上來，要西域的?！?p>　　書生眼見不奏效，接二連三死纏爛打：“楊二爺這個(gè)瞧不起那個(gè)看不上，給咱亮一手本身唄。”

　　王嘉一聽，還沒來得及恫嚇書生，楊戲龍已冷眼冷語：“嘖，你和王嘉兩個(gè)，一個(gè)長舌婦，一個(gè)惡雞婆，天造地和?！?p>　　書生面布慍色，賭客們見那人模狗樣挨了罵，吃了干癟，接二連三哄堂大笑：“楊二爺，來一段文話，嚇?biāo)浪麄€(gè)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

　　楊戲龍不假思索，即興而出：“小燕兒飛，大雀兒追，皇上上床耍香妃?！?p>　　假道士朝天笑，賭客連連拍手叫好，書生緊拽膝布，破口大罵道：“有辱斯文！”

　　王嘉跟著眾人一起笑，又見眾人沒個(gè)止境，猛然拍桌打斷笑聲，一臉怒不可遏：“楊戲龍！他娘的，進(jìn)來就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你就說到底想干嘛？”

　　楊戲龍拎起酒壺，回頭咧嘴一笑：“你在江城干啥子事老子不曉得？挖墻角都他娘挖到老子腳底下了，老子聽不見？”

　　“我們?yōu)榱顺┌擦?！”眾多大漢中，一位小子義憤填膺。

　　楊戲龍定睛一瞧，那小子滿身火傷，體無完膚，他摔碎酒壇，捧腹大笑：“行，讓千千萬萬人陪你們起哄，到頭來千千萬萬顆頭顱換狗官們大功一件，你們鬧嘛，反正老子不看好?！?p>　　“你又是哪個(gè)嘛？”假道士將桌上骰子挼成團(tuán)，一把砸向小子。

　　王嘉視若無睹，吐口惡氣后，冷靜應(yīng)答道：“藏青山那邊的山賊，聽說那座山頭前段時(shí)間被夜襲了，這小子滾到河溝里逃過一劫。”

　　“哦，如今這個(gè)樣兒倒是可以去嘉陵江守塔。”楊戲龍不屑一顧。

　　王嘉滿身褐衣濕透，直勾勾瞪著楊戲龍，摒氣向前一步。

　　楊戲龍看出端倪，瞇眼嘲笑：“咋嘛？這是哪個(gè)的地頭你還沒搞清楚嗦？”曹天笑再從柜臺(tái)捧來一壇烈酒，先給楊戲龍倒?jié)M，也隨時(shí)可以砸向王嘉的腦袋。

　　王嘉正猶豫不決，楊戲龍?jiān)俣忍翎叄骸耙灰献友詡魃斫蹋俊?p>　　賭客撮合手掌，有些人早已握緊綽刀，柜臺(tái)邊好說話的漢子笑侃說：“王麻子死了，你這個(gè)當(dāng)兒子的要趕著去盡孝么？”

　　賭肆老板看得頭皮發(fā)麻，吩咐兩位青蔥女子先行躲進(jìn)柜臺(tái)，不準(zhǔn)叫喚。

　　王嘉終是沒那匹夫之勇，嘆一口長氣，然后招呼五六個(gè)弟兄起身離開，楊戲龍打個(gè)哈切，回應(yīng)先前那位漢子：“死了就死了，就那孬樣，再活兩年也活不出啥子名堂?！?p>　　聽罷，曹天椒順手拔出旁人腰上橫刀，王嘉卻一反常態(tài)，喟嘆道：“哎，這狗屎世道，哪給咱們泥腿子留活路喲。”

　　書生搖頭晃腦，指著楊二爺：“這人生漫長，我勸你好生走路?！?p>　　楊戲龍沒有理會(huì)這賣弄文字的書生，假道士望見書生碩大耳垂，心中便已有些眉目，楊戲龍散財(cái)眉皺攏，眼如鷹隼：“這個(gè)老子不管，你們要做的就兩條，一，不能碰老子兄弟，二，不要欺男霸女，不記好，犯哪一條老子都弄死你。”

　　王嘉忍了第一口氣，便已沒了顏面，此后楊戲龍?jiān)僬f三道四，也終是興致缺缺，帶著弟兄們狼狽離去。

　　曹天笑將綽刀收入旁人刀鞘，楊戲龍則轉(zhuǎn)身詢問假道士：“你交際廣，看出點(diǎn)啥子眉目沒得？”

　　假道士得意忘形道：“那書生約莫是湘西靖遷縣縣令的崽子，前段日子殺了對(duì)奸夫淫婦，被逐出家門，聽說上過兩年私塾，去過幾次京城，幾乎是個(gè)完人?！?p>　　假道士說著說著一臉陰損，話音剛落，賭客們齊同大笑，楊戲龍飲盡杯中烈酒，笑瞇瞇道：“難怪老子罵起狗官，他還擺出一副罵了他爹的樣子?！?p>　　眾人忍俊不禁，楊戲龍拍掌一喝：“還真他娘是個(gè)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