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馬車在官道上緩行，一馬載三人屬實有些吃力，它離江城愈來愈近，車廂內(nèi)的花青衣裳美人起先只想待在閬中，等哪天少年想通了，也就回去了。
一路上，她時常詢問少年路還差多遠，如今距江城終于只剩十里車程。
少年眼看即將抵達新天地，先讓馬兒在河邊飲水歇腳，他將四周一掃而過，此荒郊野嶺，不遠處竟有一家面鋪。
方圓幾里是一馬平川的荒原，唯有眼下小河葉依依，唯有對岸面鋪煙郁郁，小河旅人不少，面鋪生意也不少。
不久既至日落時分，有一位老頭子從小河路過，背著背簍，躬著瘦背，用小錘子敲打著锃亮的鐵板子，發(fā)出叮當響的聲音。
絳紫長衫少年趕忙縱下馬，拂起車簾，輕聲問道：“你們兩個想吃麻花糖么？”
簡陋的車廂，花青衣裳的美人怏怏不樂，美眸望向窗外，冷氣道：“不想?！?p> 她本也不想踏足江城，無奈拗不過這偏執(zhí)少年，一路半推半就，終是來到這地界。
車廂另一旁的玄衣女童使勁點頭，腳丫子上下擺動，歡快道：“好呀好呀！”
秦淮關興致勃勃地捏住鬼奵稚嫩的臉蛋，明知王昭君正在賭氣，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去捏王昭君高挺的鼻梁，還向美人安慰道：“等會兒進城就能沐浴更衣了?！?p> 突兀的，少年被美人反咬一口，一臉吃疼，女童則滿臉心疼，秦淮關收回手，搖頭示意無礙，轉(zhuǎn)身向還未走遠的老頭子吆喝道：“老爺爺，給我來二兩！”
那背著背簍的老人健步跑到馬車前，二話不說，從背簍取出一整塊白色硬糖，叮當一敲，取出其中幾小塊，拿在手上掂量道：“正好二兩！客官，四枚銅子兒?！?p> 原來不是背簍太沉，老人家真是個駝背。
“我不信！”絳紫少年倔強道。車簾中，王昭君突然扶住額頭，她這樣的弱女子，一路坐在狹窄的馬車里頭，難免有些顛簸悶煩，但最主要的是，這四枚銅子對你秦少爺來說算個……算了，勿要念起粗鄙之語。
老頭也是個倔脾氣，抬手拿出秤砣，將秤桿湊近少年的眼睛，指說道：“你看看，將將好二兩！”
秦淮關不由自主地伸出大拇指頭，贊嘆道：“厲害！”隨后從懷中取出錢囊，掂量一下，為難道：“我碎銀子路上花光完了……這一整銀您看行嗎？”
“這……沒法子給你換啊?！崩先送瑯訛殡y道，一手提起背簍，寧愿不做這生意。
“你好歹告訴我點江城事跡，這一整兩銀子我就給你了?！鼻鼗搓P將銀子拾在手上比劃道。
老人兩眼一亮，精神煥發(fā)，土生土長的江城人，哪能不知江城事？況且這一兩銀子夠管一家四口半月稻梁了，不得給他講個夠！
“小兄弟，咱江城有糍粑，香得很嘞！俗話說貓爪糍粑，脫不了爪爪！”
“還有豌雜小面碗，要多放蔥；蛋煎餅，要薄脆，也要趁熱烘烘；都說自古能吃者，活著最輕松！”老人眉飛色舞，那幾縷稀松的白胡子搖來搖去，好不快哉。
絳紫長衫少年抬起手，打斷道：“哦，這些我們南宣城也有，老人家，你能不能說些罕見的？譬如奇觀。”
“有有有！豐都乾竺殿，在豐都天子山上，坐西向南，據(jù)說是陰曹地府第五殿的閻羅王居所，天子山可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鬼山！小老兒沒去過，聽聞說，山頂?shù)拇笾虏季钟兴模呵玫钆品?、山門、正殿、二仙樓?！?p> “不是小老兒駭人聽聞啊，那地方陰氣重，整座山林都陰森森的，山腳下溜達的人少得可憐，不說遇上啥魑魅魍魎，別讓那賊人有機可乘對不？”
“要去就去仙都觀，景德觀，白鶴觀，高人數(shù)不勝數(shù)啊，要不咱去那面攤里接著細聊？”老人熱絡道，踏出一步，走到少年面前。
秦淮關身體后仰，悄悄退后一步，搖頭道：“老人家，你再講些奇人異事可好？”經(jīng)過“擔山飯面”客棧那次波折，他對江湖已有戒心，盡管這個老人不比他高，估摸只是個打小便窮苦的農(nóng)人，但他還是希望，那種事不要再發(fā)生了。
“嘿，小老兒還算計你不成？那家面攤子是二十多年的老字號啊，連廣威將軍許白繞都嘗過他家味道，不過如今人都死了好幾年了，四萬許家軍由他弟弟許血將軍接管，廣威將軍這個名號似乎仍在空缺，陳年舊事，不提也罷，費這些口舌的目的，主要是想讓小兄弟你信得過?！崩先藰泛堑溃瑢⒙榛ㄌ悄貌及?，遞給少年。
秦淮關提起興致，把銀兩塞進老人手里，追問道：“哦？許白繞？他是怎樣一個人??？”
老人馱著背，豎起大拇指，稱贊道：“能人！二十年前出了名的傻子將軍，不過傻子一說自然不是詆毀，他那是膽大心細，有勇有謀！二十年前來此地征兵，都說是鐵……”
花青衣裳美人在車內(nèi)高聲道：“鐵心鐵面鐵頭顱，千古第一鐵漢子?！?p> 秦淮關一聽王昭君稍帶催促的語氣，向老人揮手道：“老人家，要先走了?！?p> 老人家背上背簍，揮手豁達道：“沒事的，小兄弟，城里有一伙流氓，自稱江城十八騎，碰上他們以后，別讓你車里的姑娘露臉，言盡于此，多多珍重。”
秦淮關目送老人離去，轉(zhuǎn)身拉開簾子，將麻花糖遞給二人：“入城后我會給你們找家客棧，老實呆著，別惹是生非！”
鬼奵撐起氣鼓鼓的腮幫子，嘟囔道：“老大要拋下我么？”
秦淮關摸摸鬼奵的頭，勸慰道：“你也要學會獨處了，沒了我便不能活命么？江城隨時可能生起禍亂，很兇險的。”
玄衣女童喜笑顏開，乖巧道：“我就是為老大而生的！”
絳紫長衫少年搖搖頭，用平日極其罕見的和煦目光注視著女童，欣慰道：“你要學會為自己活著，其實鬼奵這個稱謂我一直不太喜歡，因為它把你叫的一點生氣都沒有，明明你是好生乖巧的姑娘……”
王昭君本就困頓不已，沒心思聽二人膩歪，小嘴輕咬一口麻花糖，含糊道：“這糖太粘牙了，你們蜀州人口味真怪。”
鬼奵噗嗤一笑，大概是在笑身旁這位妹妹好過于矯情。
少年則假意怨懟道：“我們蜀州也沒有你這么任性的女人！一點不懂自力更生?！?p> 美人沒有動怒，一臉無賴道：“我一介弱女子，會被春風吹折楊柳腰，會被飛絮劃破俏朱顏，如何自力更生？”
秦淮關生起壞心眼，一腳踏上車板，桀黠道：“嘛！俗話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王昭君驚慌失措，立馬縮在馬車角落，抱住自己胸脯，怯弱道：“你想干嘛！？”
秦淮關竄入車廂，坐在美人與女童之間，本想伸手捏美人臉頰，見她狀貌，終不忍心。
美人竭盡全力推開少年，無力道：“我會怕！別這樣！”
她的手抓住他的衣襟，竟?jié)窦t了眼。此舉甚是多余，甚是無可奈何。
他自以為自己和她的距離萬萬沒有這般遙不可及。
“對不起，玩笑開過頭了?！?p> 少年腳步悄然，闃然下車。
鬼奵椅靠在車闌上，兩只碧眼幽幽望向窗外，青山已改，綠水常流，三百年前，此地也曾累累無數(shù)白骨，她心底暗自忖度：老大也到了饞念女色的年紀了，那我以后到底會和多少妹妹爭寵?。?p> 但她卻沒想過，自己到底有沒有機會嫁給這位仍有些稚拙的少年。
他手執(zhí)馬鞍，一路上不再說話。
馬車緩緩行至江城南門，美人在車簾里怏然道：“這座城有曲民間舞，名曰－踏娘搖，我想體會她們?nèi)绾螕]舞頓蹴，因此打算去歌舞坊觀賞一番，也就是說，我并不會如你所愿?！?p> 少年沒有回頭，輕聲溫和道：“雖然我沒有瞧不起女子的意思，但歌舞坊那種地方……”
美人負氣道：“你要是不讓我去，就別和我說話了！”
“去！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