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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座送鉤春酒暖

第一章:雨來杏花村

隔座送鉤春酒暖 舟小鳳 944 2019-04-20 23:05:49

  天漸青,書生還未入蜀州,已聽見人來人往的蜀道上,百姓們用著熟悉的鄉(xiāng)音交流。

  這場旅途歷經(jīng)兩個月,一路風塵仆仆,幾乎走過了慈京末年的整個冬季,腳力孱弱的他背著竹箱,三年前從這條蜀州道上離開,也是背的這個破箱子,或許是不忘初心吧,如今的他本有更好的選擇。

  書生緩緩入州,他走至蜀山腳下,乘舟游過洞庭湖,攀過百峰山的群山萬壑,圣賢曾言:“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那個劍門關(guān)已遙遙在自己身后,最后他站在青丘上遙望南宣城北門,嚴寒思暖律。

  鄉(xiāng)土撲來一片春風,白云蒼狗,衣袂飄飄,書生顫抖著唇齒,暢嘆道:“游子情啊,落葉對根的思戀……”

  南宣城巍峨的北門邊上,臥著一家口碑頗深的老茶鋪,名叫“葉兒茶”,鋪子外頭搭著布棚,墻上斜豎一張旗幟,旗上面繡著“茶”字。

  春節(jié)將至,街道上是爆竹屑,家家戶戶的門墻上掛春聯(lián),貼倒福,路上百姓臉上喜氣得很。

  茶鋪門口有漆皮爛紅桌排仗,都是些十幾年不變的舊貨,小椅凳被大家伙兒用來歇歇腳,擺龍門陣。

  屋內(nèi)是個好營生的茶館,桌前人來人往,座椅經(jīng)常滿坐。

  這家店不光是茶好,葉兒粑夠香夠糯,關(guān)鍵那端茶的老板娘豐韻著嘞,纖細的小嫰手接過銅錢的時候,粗漢子們真想摸上一把。

  二月天里不穿上身的光頭漢子坐在眾客之中,手里提著一杯茶,朝著店主陳三金譏諷道:“那群山賊還打不過會點兒功夫的陳三金?聽翡翠樓那些婆娘說啊,前幾年南宣城外藏青山的那伙馬賊闖進來,就是他陳三金殺了愛搶女人的頭子,嘿,反正老子沒看見,老子不信。”

  “嘿,謠傳,肯定是謠傳!”陳三金點頭笑到。

  “老實巴交的。”美婦人瞪了眼丈夫,樸實的陳三金光顧著一個勁的笑嘿嘿,忽的拍手頓悟,連忙去泡茶。

  “杭白菊!趕緊的”

  “好嘞”

  喧鬧的茶館,說書人坐在屏風后面,醒目尺一拍,滄桑的嗓音拉扯道:“咱們話說回來,當年陳家家主陳鯖可是一騎當十千的狠角兒,半日!沖破馬蹄城十萬大軍的圍剿,直入城腹!”

  “僅僅半日!救出在城頭自刎的蘇姓女,英雄救美不過如此!”

  老人習慣講到精彩處來一句評語,漢字們也都懂,跟著干吼一句:“不過如此!”

  “又是半日!再次殺出重圍!狠角兒!”

  “確實是狠角兒!”

  “確實,確實?!?p>  “后來啊……后來……你們猜怎么著?”老人臉色有些難堪,幸好被屏風擋住,沒有被人看出來。

  “帶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唄!還用說?”

  “莫非那女人死了?”

  ……

  “老頭子接著說!”

  說書人猛地一下犯起忘性,麻衣漢子們難免躁動起來,他捋捋長須,悄悄用腳在桌子底下翻開一頁,低沉道:“后來陳鯖將軍帶女子返鄉(xiāng),沒多久就死了,那女子改嫁了。”

  “嫁給誰了?”

  “怎么死的?”

  說書人急眼了,老夫怎么知道?書上又沒寫!見鬧哄哄的眾人沒個消?!擦T,硬著頭皮往下編道:“那場仗打光了陳鯖將軍的精氣神,返鄉(xiāng)后已是面黃枯瘦,女子見英雄那般蕭條景象,棄他于不顧??!”

  “嘿,老子就說這女的信不得?!惫衽_處麻衣青壯吞了口酒,接著說道:

  “你看看,不說這些傳說故事,就咱們這三百年,死在所謂紅顏手頭的英雄可少了去?比如朝歌那個……”青壯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趕緊閉嘴。

  “別這么說,女的也是不想守寡嘛……”

  “你懂個屁!”在茶館喝酒的漢子呸道。

  “還有蜀之八仙,揚州八怪,玉蒼山紫霄道長!欸,你們知道齊云山十八名劍都有些啥嘛?”說書人為了挽回顏面,賣弄起來。

  “咱們蜀州八仙當然是真的,其他傳說鬼知道呢,你們說是吧?”

  “我老家熟州的齊云山自然是千真萬確!”

  “那你說道說道,都有哪些劍啊?”渾身酒氣的漢子盯向瘦弱的熟州外鄉(xiāng)人,粗壯的大手捏著外鄉(xiāng)人的肩膀。

  “我……那兒……有霜寒!桃木!……崢嶸!還有……還有富春!”

  說書人一拍醒木,笑呵呵道:“這小伙可以,還知道四柄?!?p>  “老頭,咱們想聽聽武林盟主古勒黎,據(jù)說是西域那邊的嘞?!币蛔揽腿诉汉鹊?。

  遠桌的新婚夫婦聽完故事有些喪氣,妻子是個剛?cè)氤蔷捅辉S多漢子覬覦的小尤物,她口含葉兒粑,苦嘆道:“陳將軍何苦呢?”

  男子嘩的一下起身,沉默無言,跑去對面撐著陳家刀牌匾的門面買了柄锃亮好刀,女子起先納悶,隔著紙窗望著那家店鋪。

  她見夫君出來時手里握著菜刀,頓時花容失色,以為夫君信了粗漢的話,要沖她發(fā)氣,只得緊閉眸子不去看。

  一盞茶后,俏佳人睜開眼眸,雙手被樣貌平平的夫君握住,很少說情話的夫君溫柔道:“娘子,咱沒那叫陳真陳假的那么大本事,要有人想欺負你,就得問過我手中的刀!我王老稽就不信了,這天下的權(quán)勢再有能耐,還能讓我多死上幾回?”

  女子捂住夫君的額頭,勸慰道:“你娘子的姿色人家可瞧不上?!?p>  男子當然不樂意,跳出個大動靜,隔壁桌的老人們嚇得把茶水潑在地上。

  他理所當然的嚷道:“誰說的!我娘子最美!比那南宣城第一美人秦鳩都美!”

  女子愣愣道:“你見過那女子?”

  “額……娘子,今天這茶有些淡啊“

  “嗯?”

  “定是店家摻水了,我得找他算賬去”

  女子啞然失笑,這茶不摻水怎么喝呢?王老稽把菜刀收入刀囊,跑去跟掌柜閑談,掌柜陳三金早已習慣帶刀上路的游俠來他的館子里歇腳,倒也無所謂,樂得跟他擺龍門陣。

  眾人談笑間,有一人踏過門檻,他扎著發(fā)髻將頭發(fā)豎起,眉清目秀,長著一對好看的柳葉眉,身上白袍,簇錦團花,價值不菲。

  書生找個空位坐下,眾人紛紛輕著嗓子議論起這位躍過龍門的秀才-沈慶文

  “秀才大人,都說您詩寫得好,走一段唄?!标惾鹨笄诘亟o書生倒了杯好茶,其實他也不知道這位大人是個啥子官,那年這窮書生在知府大堂考過鄉(xiāng)試,大伙就都叫他秀才,好了不得哩!

  王老稽回到媳婦身旁,悄悄將腰刀握緊,他自幼被貪官迫害,只能跟隨父母背井離鄉(xiāng),也就此埋下了童年陰影,此時他只覺得痛惡眼前無冤無仇的官僚,更生怕與媳婦的安生日子破滅……

  長衫秀才臉帶笑意,心念道:這掌柜還是和以前一樣圓滑嘛。又不禁朝著柜臺處的老板娘點評一句:“佳人自鞚玉花驄,翩如驚燕蹋飛龍……”

  美婦人臉上有些慍色,雖不敢坦白,書生也看得真切。

  她扭頭走掉,不成想被一聲干咳打斷,柜臺處搖著木扇的頑童撇著嘴,一臉不屑,陳三金知道小兒快闖禍了,還沒來得及斥罵,那頑童張口就來:

  “君子胸中三尺蟲,肥若草中養(yǎng)大鵬!”

  書生盡量憋著笑意,不被那小兒看出,于是委屈巴巴地瞪著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孩子。

  茶鋪深諳處,穿著背心的清癯老人站起身,走近二人,驚訝道:“咦,這不是這家小那誰嗎,長這么大了啊”。

  頑童見此老,小背虛汗不止,回想起在鄉(xiāng)下私塾念書的日子,就是這位叫張漢中的老先生總愛依著窗窺看他哥兒幾個的動向,那張枯朽的臉突兀地出現(xiàn)在窗前,每次都嚇得他們魂不守舍。

  而且稍有越矩就要被他拎出去打手板子,雖說不重,可同班的小青兒還看著呢!每次挨完打小青兒趕忙跑過來問我疼不疼,這多丟人啊,還不如悄悄被他打成肉包子來得痛快。

  沈慶文見老人,笑由心生,老先生撫弄起小娃娃的腦袋,將他視若無睹,他還是輕喊了聲:

  “張爺爺”

  老頭身段雖說不比他沈慶文高,卻也不仰頭,只是自說自的:

  “沈慶文對不?老頭我雖說耳背了些,探花大名還是應當聽過,怎得回來了?不去那熙熙攘攘的朝廷當大官”

  回鄉(xiāng)的探花注視著這個曾陪年幼的自己放過風箏的老人,眼神復雜道:“家父走了,守孝三年”

  鄉(xiāng)親們哪敢想象這個年輕人考上了進士,還是探花!畢竟光是秀才就足以在南宣城乃至蜀州有個一官半職,隨意欺壓百姓了。

  張漢中有些忸怩,臉上露出歉意,遺憾道:“哦……我與老沈是同窗?!?p>  屋內(nèi)一下子靜止,客人們的目光聚攏于長衫男子,只有頑童和王老稽相互對視一眼,志投意和!

  “那太好了?!鄙驊c文話語僵硬,眸子隱約浮現(xiàn)一絲低落,他回頭,向門檻走去,僅留下一道背影:“還有事,不喝了。”

  大伙趕緊吆喝起“大人慢走啊”之類的客套話,人一走,轉(zhuǎn)眼就回歸平靜。

  “嘖,這人一旦得了勢,脾氣就是大?!辈桊^里不知是誰說道,姓張的老人裝作沒聽見,撓完胳肢窩才舒坦,聞了聞腋臭的手,回去喝自己的閑淡茶。

  “你們還聽說了嗎,最近有道士投軍,好像叫啥……蕭逸?!?p>  “沒聽過啊,山上刨土的日子過膩了吧?!?p>  王老稽走向柜臺,跟頑童搭個肩,問道:“你咋想頂撞他???”

  頑童掃了一眼長相憨厚老實的少俠,這……行走江湖哪有帶菜刀的?一陣驚愕過后斥罵道:

  “他調(diào)戲我娘!”

  老天爺趁著太陽還沒落山,哼著小曲給自家院子澆水。

  藏青山腳下,春云的水傾瀉而出,滾落遍野木葉,獨清竹亭亭不折,衣襟濕透的男人手執(zhí)掃帚,將墳前雜草碎石一筆一畫整理干凈,倚靠墓碑念念叨叨

  “可惜沒送你最后一程?!?p>  “都說養(yǎng)兒防老,怎么還沒享受幾天清福就走了哎?!?p>  “老宅子書架上滿是前幾年伏案疾書所寫的文章,都是已經(jīng)被我扔掉的棄文,你傻不傻,收集起來干嘛?!?p>  “……”

  “兒子想您了……”

  男人的臉龐分不清雨淚,他坐在那兒任泥水淹沒褲腿,只抱著沉重的石碑睡著了。

  碑上刻著一行大字“吾兒不能茍合于世,檢薄所以居患難也”

  藏青山麓杏花村,有兩個年輕人撐著傘,腳踩泥濘,走向這座年歲已高的村莊,村民們早已關(guān)門躲雨,畢竟像他們這種茅屋,最怕風雨多了。

  滿是泥淖的路上不見有人煙稠密的地方,唯村子中剛下課的私塾,一群稚童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簡直比雨聲還熱鬧,男童們見二人走近,一陣沸騰,興奮道:

  “哇,那是神仙姐姐吧?”

  “要是能娶她,小生我愿耕田待秋。”

  耕田待秋,先生剛才教書時講過這句話,鬼頭鬼腦的小娃兒顯然對自己的活學活用滿意至極。

  “欸,棗子,你不考狀元了?”

  “這……”

  “你醒醒,先生說越美的姑娘心腸越壞!”

  “……”

  長相俏麗伶俐的小姑娘反駁道:“哼哼,這么好看的姐姐才不是壞人?!?p>  此話一出,其他小孩就立馬不敢說那姐姐的壞話了,生怕以后被小青兒不待見。

  青衣少年掃了眼這些庶民,分明年齡相差不多,卻覺得這群小娃兒可愛得很,他霸氣吼道:“沈慶文在哪兒?”

  眾人被嚇得一震,不敢再歡呼雀躍,齊口答道:“沈哥哥去掃墓了。”

  怎么有幾個人嚷的是沈鍋鍋!

  仙女姐姐忍俊不禁,青衣少年笑了笑,也沒糾正這些小娃娃的口音,又問那書生住所,稚童們支支吾吾地全招了,只恨自己沒骨氣:“在那條小溪邊上,大人別打我們!”

  少年聽后滿意至極,牽著姐姐去河邊找宅子,不是拆家,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洞天福地,能滋養(yǎng)出一個對外號稱“天下風教為己任”的大文豪。

  雨瀟瀟,雷聲嘩然作響,沈家的老宅子門邊上,有身穿青衣與襦裙的兩位姐弟踩著泥濘,籬笆外總是雞鳴狗吠,連落雨也不消停,井口更是老爛不堪,蕭條的風還時不時吹來一股牛糞味,老教書沈觀海就是在這間左修右補的殘墻斷壁中培養(yǎng)出了大名鼎鼎的沈錦官嗎?

  這幅蕭瑟景象,讓仙女姐姐也有些愕然,難怪太學院的白太師都曾感嘆:讓如今草根扎堆的天下能開出一片繁花,殊為不易,讓貧瘠的荒土中傲立一朵驚世絕倫的鳳凰花,簡直不現(xiàn)實,但他做到了。

  青衣少年摩搽著下巴,裝作大人思考的樣子:“姐……這沈慶文有點真本事吧?”

  美人淺嗯一聲,遙望高處瀑布,有蓑衣漁翁夜傍而回,唱著“詠水仙”對暴雨視若無睹,回看天際,百里溪游向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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