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經(jīng)常會想她這一生所為何來,美麗的面孔沒有帶給她任何快樂反倒讓她陷入無窮無盡的悲哀。
她的眼底深處滿是荊棘,一如她一身滿身傷痕,華衣錦服像是牢籠緊緊把她包裹其中,她喘不過氣,卻沒有一個人聽到她的求救。
對于部落,她是神圣的啟天巫,她生來美麗,部落中的女子皆羨慕她的出身,父親為她取名葛格雅布拉,以中原之意便是鳳凰,母親不喜歡這個名字,她聽族中的老人說過鳳凰涅槃重生,一只鳳凰一生將會死去三次,第一次紅羽化金羽,第二次黑爪化銀爪,第三次鳥首化凰首,忍受三次痛苦方才成為一只長尾金鳳,母親舍不得她美麗的女兒受此苦難。
她的美麗沒有一個部族不知,那些族長為了她一縷烏發(fā)情愿送來成箱的絲綢香料,他們排著隊請求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他們。
很快他就厭倦她的無趣,她被當(dāng)成貨物再次交易給另外一個部族的人,那人坐在馬背上高高仰起下巴,用馬鞭挑起她的臉掰開她的牙齒,像是看貨物,她忽然就想奪下馬鞭狠狠抽他一頓,但是她沒有膽子放肆,殺了他她也逃不掉。
那一天是她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她將會把那個人的臉刻進心中帶到墳?zāi)怪?,那是一張最溫柔的臉,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發(fā)亮的盔甲,年輕的男子眼中含笑,揮劍殺了她身后追逐的男人。鮮血濺了她一臉,他跳下馬把衣角扯開:“請擦擦吧。”
他說的話是中原話,她聽得懂,向紫微天神祈福就要使用這種語言,她突然快樂極了,慶幸她曾經(jīng)是啟天巫。
他說:“姑娘是哪個部族的人,可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以為他是個百夫長,他還很年輕,這是她能想到最有可能的身份。
他的部下說:“這位姑娘可能聽不懂我們的話,我?guī)湍忉尅!?p> 他問她叫什么名字,是哪個部落的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是誰,也不想讓他知道那是她丈夫派來抓她回去的人,不,或許她最害怕的是他知道她有丈夫,中原男子和部落里的男子一樣娶很多妻子,但是中原女子和部落女子不同,她們只允許有一個丈夫,否則便是不潔,她害怕他討厭自己。
她搖搖頭,一聲不吭。
忽有一個騎馬而來的男子向他稟告已經(jīng)打下幾個部族。
那天晚上他們順勢擊潰她丈夫的部落,那個曾經(jīng)把她當(dāng)做牛羊的男人被綁在帳篷里,她熟悉所有的帳篷,即使它們長得一樣,她摸進帳篷,一刀子結(jié)束那人的命,當(dāng)他看清殺他的人是他當(dāng)做玩物的女子,這人瞪大眼睛死去。
后來,她聽他們叫他陛下,他是大鄒的陛下,他是,大鄒最尊貴的人。
未留眾多部族往北則是大鄒,她腦子里有幅地圖,那是所有的啟天巫都要牢記的地圖,上九下九天神創(chuàng)七國。最北為北俅,公羊一族掌握實權(quán),與北俅接壤西邊有雕題,有蘇氏族百年占據(jù),東邊是東胡,雨師一氏盤踞此地,極東為伯慮,百里皇室已經(jīng)管理百年,七國中部乃是離耳,即墨一族掌控,七國南方有后魏大鄒,后魏皇室有趙,大鄒皇室上官。
所以他為上官,他叫上官什么呢。
他們收服了部族,設(shè)置都護府,都護府重兵把守,所有的部族統(tǒng)一隸屬大鄒。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至少他沒有用殘忍的手段屠殺不愿服從的部族,他帶來忍冬細(xì)苗,治好了部族的火病,春天一到所有部族都會生一種怪病,口舌生瘡,他教會他們用忍冬泡水,果然大家都不再受苦。
在她心里,他是比紫微天神更加讓人欽佩。
她愛上了這個中原的男子,他仁慈善良,聰明睿智,目光爍爍,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忍不住低下頭,他的光芒沒有一個女子可以抵擋。
她滿腦子都是和他生個孩子,他們的孩子一定像他一樣好看,像他一樣善良,不會把女子當(dāng)成牛羊。
可是,他有皇后,他有孩子,他很愛很愛他的妻子,聽說他和其他君主不同,他只有一個妻子。
后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他走后,她到處尋他留下的足跡,見到一處就在地上深嗅,她像一只獵犬,她睡在他的足跡旁,蓋著露水入夢,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竟有一種感情如此快樂,現(xiàn)在她上了癮戒不掉。
她去了大鄒,可是她再也見不到他,他在宮墻之內(nèi),他用金杯玉著享受山珍海味,可她只是個野人。
她去常京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地面上盡是水洼,一不小心她摔了一大跤,趴在水邊那張絕世的容顏正在蹙眉,她知道她還有的寶物就是皮囊。
她去了常京城最大的花樓,不出三日便成了那里的花魁,中原女子柔軟嬌弱,眉眼溫和,她和她們不同,異族的五官凌厲冷艷,男人們沒有見過如此桀驁不馴的美人,一時間常京城里的達(dá)官貴人都為她著迷。
她想,他或許也是知道常京城有位名妓凰凰,可是她卻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個身披銀甲的男子,那個一笑山花爛漫的男子。
不要緊,只要她和他在同一片土地上就好,她從不奢求太多,只要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十年之后,她再次見到了這個心心念念的男子,可是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看她,他躺在地上沒了呼吸。
……
凌寒逮住了凰凰,她雙手皆被縛住困于身后。
一身白衣染了血,神氣未少一分。凌寒一腿踢她膝后,她被迫跪下,頭顱卻高高揚起。
上官復(fù)氣惱:“放了她!”
“自然會放她,等她把隱瞞你的事情一字一句吐出來?!甭勥w說。
聞遷坐在中間的椅子,手上不放上官復(fù)的腕子,她正在氣頭上掙扎著不讓他碰她,他一來,攪亂了她所有的安排,聞遷總是這樣,當(dāng)他掌握了全局就會露出極其淡然的眉眼。
他變了,從前她胡鬧,他只是餓她一頓不理她也就罷了,她不愿意聽道理就等她冷靜下來再慢慢和她解釋,但是出了淚湖,她再和他爭吵他明顯手腕強硬,不許她違逆他的決定。
她也變了,從前他博學(xué)聰敏,果斷機智,無論他說些什么她總是信服他,他是她的信仰,可是她還有一個名為死亡的信仰,死亡比聞遷更早來到她身邊光顧她,離開聞遷,她不再依賴他的幫助,但是她從未忘記隱藏于心中復(fù)仇的念頭,即使要將自己貢獻(xiàn)于死亡。
他們都變了,可誰都不承認(rèn)這四年改變了他們。
人總是不能違抗時間,在時間面前感情總是不堪一擊,更不用提他們還尚未對彼此坦誠的愛意。
上官復(fù)知道和聞遷作對不是個聰明法子,她冷靜地說:“無論你想要我知道些什么,都先放開我?!?p> “要是你知道她瞞了你什么,你絕對……”凌寒說了一半。
聞遷皺起眉頭,略看她一眼。
凰凰不再對抗凌寒,恭敬地跪倒說:“殿下,凰凰有罪?!?p> 上官復(fù)問:“你何罪之有?”
凰凰道:“凰凰隱瞞了殿下一些事。”
聞遷說:“當(dāng)著你腳下亡魂的面,你應(yīng)該告訴雨煙真相?!?p> 凰凰輕吻地上的毯子,眼含熱淚:“殿下,請原諒凰凰自作主張?!?p> 說罷便拔下頭上的玉簪刺入心臟,凌寒奪下玉簪丟開,清脆一聲響,那簪子摔成幾瓣。
遜雪夢中睡得不安穩(wěn),一聲玉器落地之聲吵醒了她,她恍惚摸向頭上的簪子,原來不是她的簪子碎裂,閉了眼,一個女子的身影在腦海反復(fù)閃現(xiàn),她的步搖上綴滿綠油油的翡翠珠子,碰撞得清脆悅耳,再想想?yún)s記不得那人是誰。百里遲昴和待青行了初禮,三天后趕回伯慮。等到待青公主來到伯慮再次和他行禮,真正的婚禮才開始。
遲昴打開窗子,“你醒了?”
遜雪晃得難受,“就睡了一會兒就醒了,我做了一個夢。”
遲昴遞給她水:“噩夢還是好夢?”
“額,我也不知道?!?p> 凌寒大驚:“你為什么尋死,誰人說要你的命?”
她雖然擒住了凰凰但是她并沒有想殺她,凰凰和她并肩作戰(zhàn)多年,刺探情報的過程中有一回她被敵人制住,刀架在她脖子上,是凰凰把自己的武器交給他們,趁機殺了挾持她的男子,她們合手殺了不少魚肉百姓的狗官惡霸,捧月樓陷入危險之際她們就像一家人從不分離。
聞遷不耐煩:“把那個給她看看?!?p> 他說的“那個”正是大鄒最后一道圣旨,傳位圣旨。
凌寒早就從凰凰房中搜出,凰凰大意,以為捧月樓中全是她的眼線。
凌寒掏出懷里的布帛雙手交給上官復(fù)。
“上九乾神尚正,詔曰:寡人之弟,大鄒武懷封地侯者,上官騁,數(shù)年專心朝政,大德大仁者,文武睿哲,恭簡寬裕,誠知功德,尊典禮直至特賜儲君之位,待寡人百年,吾弟即刻登位,眾臣不得有疑。”
上官復(fù)合上圣旨,“這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聞遷笑:“帝印在這!”他親自指給她看。
“這是趙無因強迫他寫下的,一定如此,我有皇弟,父王有兒子,他為什么不傳位給自己的孩子,這全是偽造的,都是假的!”
“是真是假,你應(yīng)該問她。”
凰凰抬頭:“這是假的。”她說。
凌寒說:“假的圣旨那你為什么留了這么多年?”
上官復(fù)丟下圣旨:“這不是真的,這不是!”
她瘋了一樣跑出捧月樓。
聞遷兩步追上她拉她上馬,“你既然不想呆在這里,我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