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板撞擊龜殼,恰似折碎花枝之聲,清脆的兩聲碰擊后銅板旋轉(zhuǎn),平靜,一雙冰冷的手?jǐn)傞_銅板,淚湖的空氣太冷,銅板上也起了一層薄霧。
貞利,無咎。守持正固以防危,則無往而不利。
他撿起銅板,放回一邊的木碟上,烏黑的龜殼背時年已久微微反光,照出面前人清冷的眉眼,一如這里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聞紫托起手過頭,衣袍邊角沾了些雪沫。
窗戶并沒有關(guān)緊,他端正一直,未曾被寒風(fēng)吹倒,只是那雙手有些發(fā)青,“山下的百姓也看見淚湖的水翻騰不止?”
聞紫回了聲是,悄然把雪沫藏回袖子不敢弄臟他的房間,他一直不喜生人靠近,更不喜他們從外面帶回來的泥土風(fēng)霜。只是雪一經(jīng)手就化成水滴。
“今早結(jié)束?”
她說不是,“依然翻騰,淚湖中的水混了半里?!?p> 他問:“聞辭潛水下去看見了什么?”
“并無異常,只是湖水前天起莫名涌動,似是水下有旋渦?!?p> “不要再叫他下水,旋渦小,但卷起人來力量不可忽視?!?p> 聞紫猶豫,“掌門,我聽山下百姓說了一些話。”
聞遷問她是什么。
聞紫知他不喜謠言,“只是一些百姓的小話,不足為信?!?p> 聞遷嘆息,“他們是否說,諸國亂,淚湖濁,五王爭,圣手平。”
聞紫點(diǎn)頭,“掌門已經(jīng)知道謠言?”
他站起身把漏風(fēng)的窗子合起,回身一字一句糾正:“所言非虛?!?p> 對弈的兩個孩子斥退宮女,只留一個上了年歲的宮人跪在一旁侍茶,大殿清凈,水鐘滴水之聲,聲聲入耳。
這兩人一個為赤照儲君有趙泰,一個是赤照延平公主有趙待青,男孩不過十歲,女孩有了年輕女子的形容,約莫十五六歲。
待青執(zhí)黑,有趙泰走白,棋盤之上廝殺正盛,略一抬眼看對方,看到的都是極為相似的一雙眼,同父異母的關(guān)系沒有把他們的距離拉遠(yuǎn),那雙相似的眼眸卻把雙方拉到同一陣營。
同樣充滿野心的眼睛。
待青放下一枚黑子攔住他的去路:“錯了兩步,已成定局,你還要掙扎?”
有趙泰抿嘴:“皇姐,你不信我能反殺,多少次我都抓住一線生機(jī)?!?p> 宮人走過水鐘道了聲:“已過一個時辰?!?p> “請兩位殿下用茶水?!彼槐f給有趙泰,一杯遞給延平公主。
她接過水杯看了幾眼,“東胡召信郡的冷瓷。”
有趙泰笑道:“皇姐的眼睛真毒,一眼就瞧出?!?p> 她苦笑,“不是我眼睛毒,只是這冷瓷正是前朝德安公主的心頭寶?!?p> 他拿起白子停頓,“德安公主,那個十歲便死去的上官復(fù)?”
她說:“除了她,還有誰會喜歡這種不勝青瓷不贏黑瓷的小家東西?!?p> “我十歲被封為儲君,她十歲被褫奪封號,也算得上巧合?!?p> 待青回憶她那時的光彩,不由感嘆:“你和她沒什么巧合,我奪了她的公主之位,占了她的寢殿,日日和她走過一樣的宮墻,她不情愿被許給北俅的公羊論,我也不情愿被許給伯慮的百里遲昴,還有誰比我和她更巧合?!?p> “你身份尊貴,而她只是個死人罷了,和她比什么。”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倒不用做王上收復(fù)六國的祭品任人擺弄?!?p> 說到這,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好,宮人續(xù)了茶,道:“皇后娘娘昨日又沒有進(jìn)餐,在偏殿的佛堂跪了一夜?!?p> 有趙泰把白子丟回玉筒,“她不要命?”
待青按住他的肩膀安慰弟弟,“昨日是景瑜姨母的忌日。”
泰兒心煩,“母后究竟要為這些陳年舊事煩心到何時!我真想把這些人從土里挖出鞭尸?!?p> 待青捂住他的嘴:“小子無忌,莫怪莫怪?!睂χ諝馇笄?。
泰兒推開她,“我不怕,這些亡靈要找人來索命就找我,就是不要折磨我母后?!?p> 宮人略微抬起眼皮,又沉沉放下,在宮里久了的人才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不該說。
她見過那一夜舉著長矛弓箭肆意屠殺宮人的后魏士兵,她也見過血流結(jié)塊厚重如磚,多少宮人蹲下用毛刷清洗也清洗不干凈,至極走過那些宮殿還能聽見鬼魅低泣。
亂世里活下來已屬不易。
臨清宮的大門已許久沒有打開,里面日夜有人誦經(jīng)拜佛,宮里的妃嬪都知道皇后娘娘古怪,陛下下令可以不向她日夜請安。傳聞每過半年,皇后娘娘就會刺破舌尖放血,放一小盞血為墨,抄寫誦亡經(jīng)和心經(jīng)。沒人愿意接近這個時常自殘的皇后。
甚至連陛下也不經(jīng)常到這里,他一年之中三個月都是在椒房宮過夜,那是溫姬的宮殿,本來椒房之室只供給一國之母,但是她不要,他給誰都隨便。
臨清殿里一聲巨響,金器銀器隨著這聲巨響后散落一地。
趙無因把藥粥盡數(shù)澆在太醫(yī)的頭上,老人的胡須微微顫抖不敢伸手抹去粥水,熱水一滴滴順著他的鬢角滴落。
他對景瓊說:“你到底要什么,你說,說出來我都給你。”
她冷笑:“我要的你都能給嗎?”
他知道她要什么,“我的命是吧?你要,就拿去?。∧銇砟?,就在這里!”
他抓著她的手放在胸口,“摸到了嗎?心就在這里,只要一刀子捅進(jìn)去,我立刻就死?!?p> 說著他把匕首拿出強(qiáng)塞給她。
“你現(xiàn)在就取我的命!來??!”
她冷靜地看著他的怒火,赤照王的怒火。
“你怎么不動手,不敢還是舍不得?你不敢就讓他們動手。”他把匕首奪回來扔給一個宮女。
“你來,你來殺我?!?p> 小宮女嚇得面色如土,當(dāng)即跪倒求饒,“陛下饒命,陛下大恩?!?p> 趙無因放肆大笑:“你也不敢,你們都不敢,哈哈哈哈哈哈……”
他把臨清殿的門打開,對門外的侍衛(wèi),過往的禁軍大吼:“你們來,來殺了我啊,你們不是都想要我的命嗎?”
烏壓壓跪倒一片,無人敢抬頭直視。
他跑過去拉起景瓊,“你看,你看,沒人敢殺我,這多可笑,沒人敢殺我,沒人有膽子殺我!”
景瓊緩緩告訴他,“會有人來殺你,諸神見證,你將會不得好死?!?p> 趙無因笑得仰頭,“還有誰能殺了我,瓊兒。”
他接著說:“我活到今天,收后魏,滅大鄒,死在我手下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有些人甚至我還沒有看清他的臉,他就已經(jīng)死在我的屬下手中,我殺了這么多人,你知道我為什么從來不做噩夢嗎?”
景瓊說:“一個無心的人自然也無懼?!?p> 他搖搖頭,“我不是不怕,我是太害怕了,但是我不是怕他們,我怕我被欺負(fù)被凌辱,我怕任何一個人都能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怕我被我母親鞭打,怕被我父親遺棄。我多害怕啊,可是就算我怕,他們還是如此對我,我求他們,求他們不要把我送到大鄒皇室做武懷王上官騁的替身,求他們不要只把我當(dāng)成棋子擺弄,我只求我母親給五六歲的我一個擁抱,可是她不愿意。我怕宮女不給我飯吃,怕大鄒的太后娘娘認(rèn)出我不是他的孩子,我怕我的臉不像她兒子,怕她發(fā)現(xiàn)我是后魏皇子,我怕她叫人放狗咬我?!?p> 景瓊十指顫抖,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回殿,可是他不讓她走,捧著她的頭叫她聽清楚每一句話。
“你知不知道,我受不了被欺負(fù),被拋棄,受不了處處被人利用,我就是要做王,我要做天下唯一的王,我要成為六國最尊貴的王,沒人能給再傷害我,誰敢背叛我,我就揭下他的皮,誰敢凌辱我,我就割下他的肉,我要讓天下人都仰視我?!?p> 景瓊推開他,“你做王稱霸也好,你屠殺仇人也罷,這和我無關(guān),可是你為什么殺光我的族人,為什么把我父親哥哥五馬分尸,為什么要我母親嫂嫂親眼看見獄卒行刑,你是只鬼魅,沒有靈魂的鬼魅?!?p> “我說了,只要你父親肯歸順,我就放過景氏一族,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他誓死效忠上官馳,那個愚笨無知的上官馳,他不愿,我便殺。”
“那我妹妹,你為什么不肯放過她,她沒有帶兵擋你的路,也沒有做任何傷害你的事,你為何要她的命?!?p> “瓊兒,我本來不想殺她,你相信我,是她說要親手取我的命,我說可以,她能取走便拿走,我給了她機(jī)會,她沒能拿走,她說她要?dú)⒘四悖闶俏业男念^肉,她嘗到了失去至親之痛,她也要我嘗嘗,是她逼我這樣做。她不是要做六國的女將軍嗎,她不是享譽(yù)常京城的景小公子嗎,我要她試試一個女子最悲慘的死法,你想不想聽我說她怎么死的?!?p> 景瓊死死捂住耳朵,無力地倚靠門側(cè),“不要再說了,不要說了!”
“我把三千后魏禁軍領(lǐng)去,誰想和她交合只要給我一兩銀子,你知道最后我手上的銀子有多少?一個麻袋都裝不完,一個麻袋??!”
“住口!住口!住口!”景瓊大喊。
她奪過他的匕首直直地刺進(jìn)他肩膀里,卻不是他那顆跳動的心臟,她還是不能殺他,即使她做夢也想讓他去死。
她手上沾滿他的血,顫顫巍巍拔出匕首,趙無因大笑,“你刺錯了地方,是這里啊!”
景瓊也和他一起仰天大笑,笑著笑著她漸漸看不清面前這個男人,她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要親眼看你死在她刀下,我的眼睛要記下你死不瞑目的那一天。”
他捂住流血的傷口,“你說的是誰?”
她靠近他低聲說:“你知道,我也知道,她沒有死,你給六國人看的不過是一個假的德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