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一字,所謂難得,虛靜易成,心靜不易。
傷疤和傷痂縱橫的心歷經(jīng)生死的洗禮,往往最容易安靜,就因為跨過了人的生死界限,諸事都已能沉靜下心思考。
提筆、凝思、勾枝、潤墨、著色、一氣呵成,淺紫色的藤花瀑布展現(xiàn)眼前。這幅《一日靜坐來》上官復(fù)花了三個時辰完成,期間不曾離開黑漆雕花木椅。
她畫著,他看著。
修肅之坐于窗臺邊,也靜坐三個時辰,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那副藤花瀑布間夾雜點點星星陽光,不仔細看是絕對發(fā)現(xiàn)不出的,上官復(fù)是否就如這幅藤花瀑布,紫色陰影中潛藏細微明亮。
上官復(fù)收起筆,凈手后擦干水珠問:“你就沒有別的事,除了看守我以外?”
說話間她胸前的翡翠環(huán)墜依舊沉靜不動,站起身,耳側(cè)的步搖清幽泄出碎細銀光。
他承認上官復(fù)是他所見的六國女子中最不可忽視的一人,就好像她只要坐在那里,就能聚集所有人的目光,上乘的白瓷美人,不是因為她平平湮沒眾人的容顏,而是她周身不可侵犯的優(yōu)雅和尊貴。
修肅之問:“昨晚休息得好嗎?”
窗外累積厚厚的白雪遮掩了過往行人和覓食鳥群的喧鬧。
大漠的雪雖然不如淚湖美,但白色的雪系上黃色的底衣,謙婉羞澀的美人躍然眼前。
“很好,下雪了外面。”
“屋里冷,我把灰燼扒了,加了幾塊炭火。”
“嗯。”她點點頭,低頭看手腕上一條血痕,凰凰的貓爪子真鋒利,稍不注意就被撓了一道。
他略微一瞥雪白的肌膚上那道殷紅的傷痕,翻個身翻出了窗外,腳步踩上軟綿的雪堆,踏雪無聲。
凰凰在門外等了許久,看見他走了方才進屋。
“你又怎么了?”
“凰凰的貓不聽話撓了主子,我已經(jīng)把它殺了丟進爐子里?!?p> “好。”貓咪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肌膚嬌嫩,不堪利爪,上官復(fù)隱住嘆氣,悲傷卻抑制不住。
“那你還來做什么?”上官復(fù)問。
“凰凰有一事稟報?!?p> “什么事?我累了。”她扶頭閉目,手肘撐住腦袋。
“那……回頭等主子精神氣好些再說?!?p> “說罷?!彼]眼點頭。
“是關(guān)于趙姑娘和……”
“蘇弱?”她有氣無力地問。
“是,還有修肅之?!?p> “嗯,什么事情?”
“也不是大事,就碰見了想問問主子。”她認定上官復(fù)不知道昨晚的秘事。
上官復(fù)揉壓酸痛的太陽穴,“別兜圈子。”
“昨晚子時,凰凰瞧見……瞧見蘇弱姑娘從……從修肅之房中出來?!?p> 上官復(fù)倏而放下手,“什么時候?”
“子時。”
“只你一人看見,還是有旁人?”
凰凰覺得她不信自己,壓住聲音說:“雖只有我一人看見,但此時千真萬確?!?p> “不是什么要事,他們素來喜歡切磋劍法。”
“樓主!”她氣得發(fā)笑,“一個正值青春的男子和一個桃花爍爍的女子子時碰面,你以為只是切磋武藝?”
“旁人不可能,但是她,沒有什么不可能?!?p> “凰凰自認為多年在這風(fēng)月之地打滾,趙姑娘和修肅之一定——”
“住口!”
“請主子早做打算,修肅之此人是修家將來的掌家人,修家前任掌家人可以毫不顧忌背叛陛下,修肅之將來也會如此,趙姑娘對他情根深種,難保不會和他站到同一陣營?!?p> “你出去?!?p> “主子!”
“我累了?!?p> “是?!被嘶烁┥碜隽烁?,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
“我終究看不懂情?!鄙瞎購?fù)感嘆。
他們一起練劍,看對方不順眼就會多加諷刺,再不然大打出手多得是,修肅之不因她是女子忍讓,趙蘇弱也不因他年紀尚輕就屈服,針尖對麥芒也有一年的時間。
針尖和麥芒生了暗情,上官復(fù)手足無措,她不信趙蘇弱會背叛她,但是她相信情愛一事讓人瘋狂。
說起來,一個上午都沒有看見她。
她會在哪里?
修肅之一拍她肩膀,她渾身一顫當即出手擊他腹下,修肅之接下她一掌,卻發(fā)現(xiàn)她今日力氣極小,連平日三分力道都不剩。
“你穿這么厚,怕冷?”修肅之握住她寬大的明黃金彩妝花絨連帽披風(fēng)。
“是??!”她不客氣地拽回披風(fēng)。
忽然他臉色變了,“你身上的氣味是木犀草和金盞花?!?p> 趙蘇弱鎮(zhèn)定地說:“早上不小心打翻了殿下的脂粉盒子。”
“原來是這樣?!彼砷_了緊握的拳頭。
“趙姐姐,樓主叫你去一趟?!边d雪說著話,兩只暖和的手卻纏上修肅之。
趙蘇弱嗯了一聲,留下雪地上的兩人玩鬧。
走遠了,還能聽到修肅之慌張地說救命,遜雪一定又對他動手動腳……
“你找我?”
門咯嗞響了。
上官復(fù)看看地上的碳爐說:“屋子暖和,把披風(fēng)脫了吧?!?p> 趙蘇弱聽到臉色一白,即刻跪倒在她面前,“我該死?!?p> 上官復(fù)抬手制止她,“你沒有錯,不用如此?!?p> 她脫下外面的披風(fēng),頸下、鎖骨、耳后,紅紫一片。
上官復(fù)雖然早知道凰凰不會騙她,但是真正看見事實,她有些不能接受。
“昨晚?”
“嗯?!?p>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不會背叛你,絕不會?!?p> “我能相信你嗎?”
“可以,從我發(fā)誓效忠你的那天就再也不會改變。”
“我相信你,起來吧?!?p> “還有一件事?!?p> “還有?你到底瞞了我多少?”
“最后一件。昨晚他不知道是我?!壁w蘇弱盯著上官復(fù)的翡翠環(huán)墜說。
上官復(fù)氣得幾乎站起來,她從沒見過趙蘇弱如此低聲下氣,“你跟我說他不知道?一個男子,不知道昨晚和他一夜云雨的女子是誰,荒謬!”
“是真的?!彼俅喂虻?,為他開脫。
“把他叫過來,我親自問問!”上官復(fù)揮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盞。
“不……”
“你起來,我告訴你,我從沒把你當成仆人,你也不是我的屬下,你知不知道我把你當成姐姐,親姐姐,我們相依為命這些年,你護著我,疼著我,我不是傻子,我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怎么能坐視不理?!?p> “是我心甘情愿,和他沒有關(guān)系,是我喜歡他,他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p> “你站起來!”上官復(fù)用力托起她。
她一把推開她,拔出靴底的匕首對準喉頭,“你不可告訴他,不然我現(xiàn)在就死?!?p> 上官復(fù)愕然,“你放下刀子,到底要什么啊你?”
“我只求你不要告訴他,求求你?!?p> “你不求我我可能還聽,現(xiàn)在我不可能還留著這樣一個危險的人,修肅之必須離開我們。”
“你不可能讓他走,他武功遠在我和你之上,他走了,你的危險就來了?!彼蜕瞎購?fù)賭氣。
上官復(fù)沒見過她瘋成這樣,“我要他走,不走就喪命在捧月樓內(nèi),凰凰,紅萼,誰都能和他過上幾招,他一人不可能逃過捧月樓的追殺?!?p> “若你非要殺他,我先死。”她下手狠,血珠子繃斷似的滴在地上。
上官復(fù)慌亂,握住她的匕首,十指割得流血,“我答應(yīng)你,答應(yīng)!”
趙蘇弱丟下匕首,捧著她的手呼氣,“讓你接我的刀子,割成這樣!”
“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好害怕。”上官復(fù)低聲說。
她抱住上官復(fù),“我不可能死,就算我被埋到死人堆里,就算我的尸骨已成蛆蟲,只要你喚我,不論多遠我都會回來陪著你?!?p> 上官復(fù)摟住她的腰,不再說那些讓她難過的話,她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這和她們之間的情義沒有一分關(guān)系。
好不容易擺脫遜雪,修肅之翻身爬上一棵梭梭樹,大漠里的梭梭樹幾乎都不高,但是捧月樓周圍一圈的梭梭樹,不知呈情先生用了什么手段,都長得幾層樓高大。
梭梭樹枝上落了一層白雪,他輕輕撣去雪沫,留了個能坐下的位置,風(fēng)吹過梭梭樹,把他的心吹亂了。
昨夜驟然降雪,捧月樓早早關(guān)門,他回屋關(guān)門,熄了燈火。
忽然,門發(fā)出輕輕的晃動,他沒有拿劍,應(yīng)該是捧月樓里的姑娘又來鬧他,他翻個身等著她過來教訓(xùn)她一頓,再把她趕出門外,這些姑娘一天天瞧著他媚眼惺忪,再不制止,只會更加叫人煩憂。
一個人影悄悄接近他,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正想轉(zhuǎn)身擒下她,一個柔柔軟軟的溫?zé)崤松碜右呀?jīng)抱住了他的后背,一只柔軟的手輕撫他的臉頰,他側(cè)過臉躲開,坐起身想離開房間,捧月樓里的姑娘做到這一步,他實在不忍心讓這人丟臉,姑娘家臉皮都薄。
他離她遠一些,這人卻忽然起身按倒他,兩片炙熱的唇瞬間貼住他的唇,他驚了,一陣木犀草和金盞花的香氣隨之拂面而來。他閉了眼,翻身把她壓下,他有些遲疑不定,如癡如醉地把她抱住,修肅之簡直不敢相信,黑暗里,他的手貪婪地撫摸她的身子。
四下只能聽到她沉重的喘息聲,修肅之順著腰線輕滑向上,撥開她脖間懸掛的項飾,一塊翡翠環(huán)墜,她抱緊他的肩膀等待他的到來。
頭一次的他分不清輕重,狠厲得握住她的手腕,她嘖了一聲不再發(fā)出聲音。
窗外的雪似乎下的緊了,捧月樓寂靜一片,她什么時候離開房間他不知道,只記得身邊的溫暖忽然消失不見。
夜晚,捧月樓的姑娘下樓一起跳舞,圍坐火爐一圈。
凌寒起哄:“下雪了,跳胡旋舞最應(yīng)景,讓我們最善腰舞的凰凰姑娘跳一個胡旋舞?!?p> 遜雪不滿,“人家也學(xué)了兩年,也能跳的好,讓我開個場。”
“你那三腳貓的舞技,姐姐們估計怕是看不下去?!蹦b調(diào)侃說。
上官復(fù)坐在二樓看姑娘們跳舞,趙蘇弱沒有出來,可能怕眾人看出不對勁。修肅之一躍從底樓旋身到她身邊,遞給她披風(fēng):“外面還是冷,穿上好些?!?p> 上官復(fù)抬眼,怔怔地看著他。
他沒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眸如此讓人陶醉,他陷在里面逃不出也不想逃出,遇上她,他不想反抗,無論她的目的地在何處,他都決定陪伴守護她。
“不要!”上官復(fù)推開他的手。
她變臉如此快,修肅之燃起一陣莫名火,“你在捉弄我?”
上官復(fù)沒懂他的意思,扶著欄桿站起身走了。
他趕上去,把披風(fēng)圍在她身上,“和我置氣行,別拿你的身子開玩笑?!?p> 上官復(fù)想起趙蘇弱的卑微,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
她回了屋,脖子上的翡翠環(huán)墜被風(fēng)吹涼了,掛在身前有些寒意,故此摘下了它,鎖回趙蘇弱給她整理好的桃木攢金絲飾匣里,趙蘇弱說的對,天冷了不宜再帶玉石,晚上摘下,白天戴上也有點冷。
樓下趙蘇弱盯著上面的修肅之,一絲不茍。
凰凰走近說:“你以為盯緊他,他就是你的了?”
“他不是任何人的物品。”趙蘇弱回說。
“他是,他是她的,你沒看見他愿意成為她的一把利刃,甚至不顧生死?”
“他和她沒可能?!?p> “那他和你也沒可能?!?p> 趙蘇弱自嘲地笑笑:“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要是錯過,我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碰上這樣一個男子?!?p> 凰凰被她的笑刺得心痛,“你可以選擇放棄復(fù)仇,然后和他坦白你才是他的第一個,天下男子皆一樣,總是對第一念念不忘,或許是他們身體里的征服欲作怪?!?p> “我不要這樣,也不想他覺得負累?!?p> “那你就要承受住他對她的癡迷,還有,我認為……他認錯人了?!?p> “我知道,是我故意引起他的誤會?!?p> 凰凰挑眉:“故意?”
“要是不讓他誤會,我根本沒有機會得到他。”
捧月樓中姑娘們翩翩起舞,絲竹聲不斷,在這熱鬧中,凰凰深深嘆氣,強求那些得不到的人所做的努力不過都是蠢事,這些功夫白費后也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欣賞,沒有人認同的癡戀只能是一場悲慘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