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開了,正當(dāng)紅色風(fēng)信子隨風(fēng)搖曳,羅修走進(jìn)房間,關(guān)上窗戶,木窗子咯嗞一聲,他回了頭擔(dān)心吵醒她。
兩個小時的時間,她已經(jīng)在《百怪通鑒》的空間呆了整整兩個小時,即一個時辰。抬頭看,那一注安魂紫藤香快要燃盡,乳白的香線層層飛舞,自窗戶那一絲小縫隙飛出。
聶兒從來不知道,房間里的花每天都會變化,今天是紅色風(fēng)信子,昨天是鴿籠蘭,再往前有矢車菊、桔梗、玫紅薔薇……
紅色風(fēng)信子,不留痕跡的愛。
鴿籠蘭,等離人回眸一笑。
桔梗,絕望的喜歡。
……
他種了很多花花草草,閑下來甚至?xí)o每一株植物起名字,小聶兒,小耳朵,小囝囝……
她就快醒了,約莫半個時辰后。
羅修手肘撐住上半身,安安靜靜地觀賞她,就像觀賞園子里那棵好不容易救活的銀邊梨花樹,她也是他的銀邊梨花樹。
聶兒雙手交叉,頗有節(jié)奏的呼吸會叫人錯認(rèn)她正在安歇,突然,她哭了,一滴晶瑩的眼淚打在枕邊,碎了幾瓣。羅修輕輕為她撫平眉頭,單膝跪在她身邊,吮去她余下的淚珠,她哭得這樣難過,哭得這樣無奈。
如果她醒了,她會明白這一切就只是一場夢,那些人只是她夢中的過客,沒有人會為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境持續(xù)悲傷。
一會兒她醒來,正好可以吃上晚飯,或許他應(yīng)該做點甜食給她。
亢莊園道陌交錯,空間交疊,一不小心就會走錯,這里不像一個園子,像一個不見天日的迷宮。
華年叫來卿酒,告訴他羅修召見,速速回園,等他急慌慌趕回,卻只見到羅修正在做草莓蛋糕,他一猜就是給她的,羅修這樣的貼心,要是依凈看見,說不準(zhǔn)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他走近問羅修:“你有事找我?”
羅修沒有回答,只顧著拿手里的勺子劃開草莓,輕手輕腳取出嫩肉,殷紅的果汁滴滴答答打濕了他的手指,卿酒這才發(fā)覺他脫下了戒指,沒有戒指,他就沒有了勾陳的力量,這多么可笑,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沒了手指上那個戒指竟就成了個廢人,這樣一看,他和普通人也沒有什么差別。
正胡亂想,恍惚一瞬,一個尖銳的利器刺進(jìn)他胸前,當(dāng)即痛得無法呼吸,他低頭,那把用來剜果肉的長勺此刻就狠狠插進(jìn)了他心臟中間。
羅修利落拔出細(xì)長的勺子,不咸不淡地說,“你去見了依凈?”
卿酒只能小口喘氣,“是?!?p> “說了不該說的話嗎?”
“沒有。”
“她問你聶兒的情況,你怎么回答她?”
“我只說一概不知。”
羅修前前后后擦拭那只桃木細(xì)長勺,血跡可拭去,血腥味揮之不去,他皺眉,“扔了吧,這勺子是宋代木雕大家李英的心血,我找人花了二十金買下,藏了這幾百年都沒有見天?!?p> 他知道羅修是勾陳的得意弟子,但是他不曉得羅修出手這樣快,即使沒有勾陳的神力,要是羅修想殺他,怕是他連一句救命也喊不出。
“只不過臟了,我覺著厭煩,你拿去丟了。”
卿酒答是,緩緩離去,手上那把精致的小玩意被他握得幾乎粉碎,總有一天,他要羅修也得到這樣的下場,捏碎他的骨頭一定比捏碎這個有意思。
解罪人,無一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從前勾陳在,他們的靈魂困在勾陳手里,不得輪回,等到勾陳身死,這權(quán)利卻又落在羅修身上,如此看來,這懲罰竟是無窮無盡,凡人皆有一死,奈何神連死的權(quán)利也不肯賜予。
羅修一天不放他們,他們就是沒有靈魂的尸體,死去就是灰飛煙滅,沒有來世。
戰(zhàn)況焦灼,后魏剛開始并不是大鄒對手,景道成率領(lǐng)大鄒軍隊一路驅(qū)趕后魏。他一出戰(zhàn),戰(zhàn)況開始扭轉(zhuǎn)。
涂山一戰(zhàn),后魏將士三萬人,居然擊敗了景家軍七萬人馬,景道成大怒,下令景仲等人率領(lǐng)一萬人馬夜襲后魏軍隊,蒙面小將似乎早有準(zhǔn)備,埋伏六千人馬靜待大鄒將士。
景瑜不經(jīng)父親允許,偷偷和景仲參加夜襲行動,景仲自視人數(shù)眾多,還未曾戰(zhàn)場與錦鈺相碰,自然不曉得他的厲害,禁不得景瑜再三請求,終于答應(yīng)她帶她出戰(zhàn)。他以為他可以保護好這個小妹妹。
草木呼嘯,馬蹄噠噠,灌木叢中不知誰一聲“沖啊——”,景家軍盡數(shù)沖入后魏涂山營帳。
景仲派心腹防火燒光他們的糧草,吩咐景瑜乖乖跟在他身后,不許擅自行動,戰(zhàn)場沒有玩笑,眨眼間人的性命只如草芥。
帶著呲牙咧嘴面具的將軍從容出戰(zhàn),景仲把景瑜交給身邊人,一舉上去迎戰(zhàn)。
景瑜同一眾小兵廝殺,滿臉盡是鮮血,她的手肘漸漸失去力氣,殺人太多,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舉起盾牌阻擋,每當(dāng)敵人的箭朝她飛來,身邊就會有許多人為她阻擋,她看著倒在身邊的那些人,腦子里滿是他們還活著時候和她吵鬧的景象,他們有的是官僚子弟,有的是普通百姓家的兒子,甚至,剛才為她擋下一劍的男人,她認(rèn)出是曾經(jīng)被她打掉三顆門牙的米店掌柜的侄子。
月光下,血流成河,靜謐流淌于草木之間。
空氣中蔓延的血腥味一度熏得景瑜想吐。
景仲不敵他,數(shù)十個來回竟然就敗在他手里,他乘勝追擊,死死咬住這個機會,預(yù)備將景仲斬于馬下。
景瑜對黍米大喊,“給我搶一匹馬!”
黍米一錘子砸爛馬上一位后魏小將,把馬匹送到景瑜身邊,景瑜踩著黍米的膝蓋,一躍上馬。
她拼命趕上去營救哥哥,黍米擔(dān)心她受傷,一路斬殺一路跟隨,就是不讓任何人傷害景瑜。
聶兒嘆氣,今晚的夜風(fēng)真冷。
千軍萬馬自她身邊越過,她實地參觀了一場戰(zhàn)爭,溫?zé)岬孽r血盡情揮灑,在這里每個人的殺戮之心皆被放大百倍,從前他們可能是孝順的兒子,溫柔的丈夫,慈愛的父親,但是戰(zhàn)場上,搏殺之間,皆是惡魔。
景瑜忽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我來試試你的本領(lǐng)。”
“我不欺負(fù)女人!”他說。
被一眼看出身份,景瑜氣惱,一手持槍直刺他心臟。
錦鈺回馬躲開,逗孩子一樣和她打斗。
景仲大喊:“景瑜回來!”
景瑜才不聽他的話,提槍趕馬,使了全力對付眼前看不見真面目的將軍。
“我沒有那么多耐心!”說完,縱馬一躍,從她頭上跳過。
景仲迅速和將士撤退,但是剛才還一心想殺他的那人居然乖乖放他們離開。
景家軍一走,錦鈺手下問道:“他們士氣渙散,此時不追靜待何時?”
“殺了他們又如何,這盤棋局由他操控,他要的只是大鄒稍有損傷?!?p> “是,屬下即刻吩咐,收拾營地。”
景道成急得團團轉(zhuǎn),“誰叫你把景瑜也帶去?”
景仲跪下請罪,“我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深不可測?!?p> “他的功夫在你之上,景瑜還不夠他三個回合的對打,你怎么能帶她去?”
“末將該死!”
景瑜辯解:“我并沒有受傷,父親!”
“住口!”
“是,我并沒有受傷,將軍。”
景道成被她氣個半死。
涂山大戰(zhàn),雙方打平。
景道成征戰(zhàn)多年,他看得出對方完全有實力再次對戰(zhàn),卻在一月之后全軍撤退,后魏隱藏實力,背后一定原因。
景和回到常京城已經(jīng)是四個月之后,姐姐的肚子大起來,走路愈發(fā)困難,就算是這樣,班師回朝那天,她還是站在城樓之上等待妹妹返回。
王爺在她身邊,不時勸她回府等待,景瓊不搭理他,他沾了一鼻子灰。
來了!
姐妹之間心有靈犀,景瑜抬頭,姐姐就站在高高的城墻之上,城墻太高,她的臉有些模糊,但是景瑜還是認(rèn)出來,那是她姐姐景瓊。
“看到她了,就放寬心吧!”武懷王給侍女使眼色,叫她們帶她回去。
景瓊卻吩咐自己的侍女說:“阿瑜舟車勞頓,母親把景府的廚子都接來王府給我做吃食,她回去了必定沒有人給她做好吃的?!?p> “是,婢子這就帶幾個廚子回景府?!?p> “叫人給我套馬,我要騎馬回府!”
王爺大驚,“這可使不得,你身子重了,不能騎馬!”
他連忙派人把馬車牽到城樓下,景瓊回身說:“我回家住幾天,你不要跟來?!?p> “景府雖好,可婢女醫(yī)師都少,萬一有個……你且去看看再回王府,但是不可逗留?!?p> 景瓊不理他,她還在為景瑜落馬的事情生氣。
武懷王不能明著對她說,暗地里派人給景瑜的馬做手腳,只是為了那個丫頭不上戰(zhàn)場。
沒人能承他的情。
身邊人稟報說:“他今日便會趕回常京?!?p> “為他找個身份,不要輕易被人察覺?!?p> “屬下明白?!?p> 景瑜一回家就問母親是否有人在她不在家的時候上門找她。
母親搖頭:“你惹了什么人?”
“不是惹事?!本拌ぐ言捄湍赣H完完全全說一遍。
“那位江湖郎中看來確有本事?!?p> “那是自然,三兩下就把德安救下了?!?p> 母親捂住她的嘴,“不可對殿下無禮?!钡掳补髂水?dāng)今皇上嫡公主,除去后宮主位,天下再沒有比她更尊貴的女子。
“記住了,母親。不過,真的沒有任何人拿著我的信物找我?”
“若是有,下人應(yīng)該會告訴我?!?p> “那行吧?!?p> “阿瑜——”景瓊小跑著進(jìn)屋。
母親臉色慘白,“我的心肝,怎么能跑著過來,你如今不是一個人?!?p> 景瓊安慰母親:“我不礙事?!?p> 景瓊抱住姐姐,“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做姨母?!?p> “那你給孩子取個名字。”
“額,我也沒讀過幾本書,哪里來的墨水給這個小寶貝取名字。”
景瓊大笑,“我不管,第一個孩子一定要她姨母給名字。”
“嗯——”景瑜沉思。
她想起戰(zhàn)場上那血流成河的尸體,月光下寒風(fēng)爍爍的邊疆。
“泰,如何?”
“哪個字?”
“國泰民安的泰字。”
景瓊眼眶發(fā)紅,她妹妹一定吃了不少苦頭,見識了生平難以忘記的屠戮場面。
“好啊,泰字最好,皇族姓氏上官,上官泰,好名字!”
母親卻愁眉不展,“這事還有待商議,回頭和王爺商量了再說?!?p> “母親,這樣的小事我能做主。”
武懷王性子古怪,這樣的事情要是不經(jīng)過他的手,怕是他要遷怒瓊兒,景夫人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