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人中千人有嫉罪，千人有傷罪，千人有竊罪，千人有嗔罪……無人一塵不染，也無人背后永遠(yuǎn)光芒萬丈，人有影子就會有陰沉之面，人皆有惡意，但在心中鎮(zhèn)壓惡意的是泰山之重的善念。因?yàn)檫@，大多數(shù)人并不會成為惡人，而是會成為擁有惡念的好人。

　　如若善念能永遠(yuǎn)壓制惡意，人類永遠(yuǎn)不會傷人傷己，但倘若一念之差放出惡意，地獄之門即將為魔鬼打開。

　　人群中總有幾人隱于眾人之間，不善言語，不求權(quán)位，不戀情欲。他們沒有過去，不談未來，唯一能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存在著的，就是一次次的解罪之行。

　　解亡怪魅靈之孽，贖曾犯下的不可饒恕之罪。

　　沒有心跳卻有呼吸，脈搏起伏皆若常人，有影有形，五官不損，他們是勾陳神創(chuàng)造出的接替神者的活死人，不能體會任何情感，也不知道究竟為何成了這種身份。百怪通鑒上稱呼他們?yōu)榻庾锶恕Ｊ刈o(hù)各個空間的穩(wěn)定，管轄墳?zāi)谷咧獾娜私绨矊?，迫鬼怪潛蹤匿跡，使怨靈魂飛魄散。

　　所有解罪人都知曉他們是因?yàn)樽约旱淖锬醪判枰^這種不死不活的日子，每一個解罪人都有自己的編號，盡管他們并不明白那編號是根據(jù)什么而來，但他們相信那是他們存在的證據(jù)。

　　他們的眼睛深邃無底，深淵似的令人著迷，但千萬不要直視他們的眼睛，因?yàn)?，如果他們對你說，忘記吧，你就會連他們的眉眼都忘得一干二凈，更重要的是，絕對不要貪戀他們的溫情，因?yàn)樗麄兊男厍恢袥]有人類那般跳動的希望。

　　她還記得，就是從這一天起，那個人再次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

　　講臺上，語文老師在閱讀林清玄的一篇散文，聲音還算婉轉(zhuǎn)愉悅。

　　聶兒記得這位老師多次提起這位大家。她在講臺上聲色并茂，底下已經(jīng)睡倒一片，有幾個道行高深的學(xué)生一手扶頭，目光向下七十五度，做深思狀，自以為不被發(fā)現(xiàn)，實(shí)則盡在老師的掌握之中。

　　頭頂上的吊扇呼呼地扇，加上老師賣力的表演，聶兒也沒有感覺多無聊，想到過一會兒的劍道課程，她低頭悄悄抽出一張便利貼在書上做了張TO DO LIST ，把要做的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突然，老師點(diǎn)到了聶兒的名字。

　　聶兒一個激靈站起身，準(zhǔn)備應(yīng)答她的問題。語文老師轉(zhuǎn)過身看她，驚訝地問道：“劉聶兒，你有什么事嗎？”

　　身邊睡著的人也都被驚醒，她前后左右的同學(xué)小聲問她怎么了，她嘆了口氣說道：“我想——額，上個廁所?！弊笥叶急欢簶妨?，氣氛活躍起來，老師故作生氣地皺起眉頭抬抬手讓她快去快回。

　　聶兒把手伸進(jìn)抽屜里拿出一包衛(wèi)生紙，靜靜地從教室后門出去，身后是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噠噠聲，聶兒抻著手沉住呼吸，那個聲音一等她走出教室便又再次響起。

　　“聶兒，劉聶兒……”從遠(yuǎn)到近，這聲音纏著她不放。

　　聶兒目不轉(zhuǎn)視走進(jìn)衛(wèi)生間，像是什么都沒有聽見，她關(guān)上廁所門，似乎真的是要上個廁所，只是，她連褲子都沒有脫。蹲下身，聶兒聽到逐漸走遠(yuǎn)的腳步聲，她抱緊膝蓋吁一口氣，還沒待她回過神，門縫下滲進(jìn)來一堆清澈的水，帶著蓮花的清香，愈發(fā)流動迅速。聶兒用力扭開衛(wèi)生間的把手，本想推開門就狂奔著離開，奈何那攤水粘性極強(qiáng)，牢牢抓住了門，聶兒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氣，鉚力對著門一個回旋踢，四分力氣踢開了門，且沒有損壞門，她可不想留下她是怪力少女的證據(jù)，做怪人比做平常人難多了。

　　打開門，聶兒忍不住回頭看那攤東西，橡皮泥一樣的它突然又消失不見，聶兒握緊脖頸上的玉鴿子吊墜，冷汗直冒，她現(xiàn)在可以確定了，他們不是一路的，這幾天騷擾她的那個半臉鬼女孩雖然讓她不得安寧，但她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可這攤東西，沒有形狀，一言不發(fā)，那幽香的氣味更是嚇到了她。

　　下課鈴聲就在她踏入教室的那一刻響起，老師邊收拾教案邊笑說：“劉聶兒，你這一趟幾乎花了一個世紀(jì)??！”全班哄堂大笑。

　　聶兒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臉紅害羞，她冷靜地回到了位置上，把筆袋、書本、筆記逐次放回書包，同座的同學(xué)湊過來瞪大了眼睛，劉聶兒的書包里整整齊齊，書的邊角沒有一絲折損，她說：“你可真厲害，這所有東西都這么有條理?！?p>　　聶兒連頭都沒抬起垂著眼睛拉上書包拉鏈：“謝謝?！币惶ь^，忽然發(fā)現(xiàn)同桌換了個人，眨巴眼睛仔細(xì)一看，這個新同桌從來沒見過。

　　還沒等她說什么，新同桌伸出手說：“你好，我是崔依凈，你是？”

　　聶兒把手遞給她說：“劉聶兒。”

　　雙手交握，兩人對視。一股力量從崔依凈的手心傳到聶兒手中，她卻渾然不知。

　　“留孽，劉聶——”崔依凈小聲叨咕。果然是她，找的就是劉聶兒。

　　聶兒不明白她好奇的眼神是從何而來，也不好意思對視上她的眼睛，阿婆告訴過她，不要直直的盯著陌生人看，這樣不禮貌。從小到大，聶兒判斷一件事是不是這樣做的，都是根據(jù)阿婆所說的禮貌不禮貌，實(shí)際上，她并不明白那些人之常情之類的話，她的感情，仿佛被封在真空袋子中，不見天日。

　　聶兒說：“我還有事要先走了。再見?！?p>　　崔依凈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對她說：“那就明天見嘍！”她笑得溫暖，更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

　　聶兒左手挎住包，右手想把另一條書包帶背上，旁邊的一只手伸過來，替她撐起了背包帶，聶兒背好包，把馬尾從包下掠出來，客氣地說道：“謝謝?！?p>　　上了公交車，那股異香再次出現(xiàn)，聶兒深吸一口氣，判斷出這是荷花的香味，清香撲鼻，沁人心脾。身邊同行的握住把手的大叔側(cè)著頭，把頭深深埋進(jìn)自己腋下，也深嗅了一口氣，然后毅然決然地把鼻子從腋下挪開，面色泛綠。聶兒急忙搖頭，想解釋清楚卻又擔(dān)心越描越黑，因?yàn)樗麄冴P(guān)注的并不是同一件事，那股香氣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能聞到。

　　“九溪核露園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從后門下車?！?p>　　聶兒下了車，進(jìn)入巷子，穿過幾條側(cè)邊墻壁陳舊脫皮的巷子，她走進(jìn)一家院落，如同進(jìn)入自己家門，一如既往，姨母坐在小平房的房頂，手撐下巴望著天空。

　　聶兒不止一次問她究竟在等誰，她卻強(qiáng)調(diào)不是在“等”一人，而是“尋”一人，聶兒覺得奇怪，尋人應(yīng)該在報(bào)紙上寫公告，或者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信息求助網(wǎng)民，哪有人傻傻地在一個院子里找人的，一找還是十多年，再問姨母，她只是搖搖頭說不清要找誰。

　　聶兒猜，那個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了。

　　鴿子姨母低頭看見了聶兒，她笑著從梯子上慢慢爬下，途中絆到黃瓜藤，她輕輕把黃瓜藤蔓拖到一邊，沒有一絲被擦傷后的不悅。聶兒幫她扶著底下的梯子，輕聲說：“慢一點(diǎn)。”

　　姨母扶著她的肩膀，從梯子上慢慢下來，等到站穩(wěn)最后一個階梯，聶兒把手遞給了她，她一觸碰到聶兒的手，像觸電一般迅速收回，目光神情都變得奇怪，下意識說：“回來了，全部都回來了！”

　　聶兒瞥見她身上的泥土，無奈地為她撣干凈，她這個姨母從來就不讓人省心，像個小孩一樣需要人照顧。

　　“姨母，你剛說什么？”

　　鴿子姨母搖搖頭，“我說，你今天遲到了，必須得罰?！?p>　　聶兒攤手，雙手向上準(zhǔn)備迎接她的戒尺，姨母偏不走正路，反手給了她一個腦瓜崩，疼得她眼淚幾乎快要出來，她捂住額頭抱怨：“你的手勁兒可真大！”

　　姨母不搭理她的小情緒，自顧自回屋拿了竹木劍，雙手握緊劍說：“我今天要接一個朋友，所以抓緊趕快，只有三十分鐘給你。”

　　聶兒不是好奇寶寶，也不想多問是誰，她接過姨母從空中擲過來的竹木劍，準(zhǔn)備開始訓(xùn)練。

　　“讓你先進(jìn)攻，我防御。”姨母挑釁。

　　聶兒喜歡姨母的自信，盡管劍術(shù)方面姨母已經(jīng)不如從前，也許，是她進(jìn)步太快，練了十多年，長進(jìn)還是有的，她說：“姨母，我開始進(jìn)攻了！”

　　聶兒雙腿分開，下盤站穩(wěn)，猛地出劍，不穿防護(hù)服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要是被刺中，她會很痛，姨母卻說，要是沒有做好被刺痛的覺悟，那就不要拿起劍。

　　兩人交上手。

　　竹木劍咔咔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聶兒進(jìn)攻猛烈，直刺姨母的肩膀，姨母側(cè)身躲開她的劍，同時(shí)劈向她的頭，聶兒高舉竹木劍，接下她的一招。

　　“姨母，我今天……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怪物?！甭檭后@險(xiǎn)地?fù)荛_她的劍鋒。

　　姨母倒劈聶兒，輕松地說：“什么特征？”

　　兩人邊交手邊說，竹木劍發(fā)出清脆的擊打聲。

　　“一灘水，粘的水?！?p>　　“有氣味嗎？”

　　“荷花的香氣?！?p>　　聶兒氣喘吁吁，幾個來回下來大汗淋漓，姨母卻依然進(jìn)攻，“成人形嗎？”

　　“不——不成。”聶兒的聲音有些顫抖，她還是高看了自己，以為已經(jīng)可以抵擋姨母的進(jìn)攻。

　　“感覺到了妖精的氣息，還是鬼怪的氣息？”

　　“不知道，那股香氣掩蓋住了它原本的氣味?！?p>　　“確定是清水，還是有些污濁？”

　　“我……嚇了一跳，被那個出車禍的小姑娘，她一直喊我的名字?！?p>　　“所以呢？”

　　“沒有看清那攤水?！?p>　　姨母鼓起腮幫子不滿她的回答，進(jìn)攻愈發(fā)猛烈，聶兒想求饒又收回到嘴邊的話，一個下劈，她被那股力量震得單膝下跪，姨母笑：“你又輸了。”

　　聶兒揉揉膝蓋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我會繼續(xù)努力的?！?p>　　姨母卻說：“不用了，從明天起不練了?！?p>　　“你生氣了？對不起，我太笨了?！甭檭赫嬲\地道歉。

　　姨母突然陰轉(zhuǎn)晴天：“誰說你笨的，我是說你的劍術(shù)已經(jīng)足夠，接下來要教你新的?！?p>　　“真的？那要教什么？”她一臉驚喜。

　　“結(jié)界術(shù)法?！?p>　　“太好了，我能先看看嗎？”

　　姨母點(diǎn)頭同意，“你來攻擊我試試?！?p>　　于是聶兒舉起手中的竹木劍向她斬去，劍未至她身側(cè)，聶兒忽覺姨母身側(cè)一道屏障將她們隔開，聶兒再次攻擊她，那道看不見的屏障再次擋下了她的進(jìn)攻。

　　姨母說：“感覺到了嗎？這就是結(jié)界之術(shù)?！?p>　　聶兒還欲問她其中奧妙，有一人推開木門進(jìn)入院落。狐貍般的眼睛，內(nèi)眼瞼像極了某種小獸，身上帶著寒氣，這是朝風(fēng)給聶兒的第一印象。

　　不過更加吸引她注意力的是那個人身后的小姑娘，比她小一些，十五六的樣子，一笑露出兩顆虎牙，閉上嘴巴又可愛的像只兔子。

　　小姑娘蹦跶著抱住姨母，姨母也摟住她，“倫子，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小姑娘指指身后一言不發(fā)的高個子男人，“黎合帶我來的?！?p>　　男人似乎是小姑娘的哥哥，見她用手指指人，皺皺眉頭說：“不許直呼我的名字，也不許拿手指指任何人?！?p>　　小姑娘做了個OK的手勢，乖乖認(rèn)錯。一看正屋的門口站了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活潑地問聶兒：“你是誰??？”

　　聶兒正要回答，姨母先她一步說：“你先回去吧，明天這個時(shí)候再來?！?p>　　聶兒點(diǎn)點(diǎn)頭，拿上書包便要離開，小女孩攔住聶兒的路，“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p>　　“聶兒?！彼卮?。

　　男人不耐煩開口：“羽生！”

　　小女孩立即反駁：“我就是想和她交個朋友。對不對啊，聶兒？”

　　聶兒低聲笑了幾下，從她身邊繞出院子，正要踏出院子，聽到那人說：“你叫孽兒？”

　　“對，我叫聶兒?！?p>　　那人似乎不喜歡笑，神色很嚴(yán)肅，但在聽到這句話后冷不丁彎了彎眼角，細(xì)彎的眸子里閃著異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