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青瀾城，就是韶關(guān)，韶關(guān)以南自有秀麗江南景色，而走出韶關(guān)之前，是一個連年災(zāi)旱、百姓叫苦不迭的小鎮(zhèn)。

　　蘇湄一走進(jìn)這個鎮(zhèn)子，就有一大片黃沙打到眼睫上，讓人睜不開眼。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耳邊傳來疑似嘆氣的聲音，才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破敗不堪的街道，偶爾有幾家店鋪開門做生意，也不似繁華城鎮(zhèn)上那些努力吆喝的商家，人們皆穿著粗布短褐，亦沒有亮麗的顏色服飾，在街角，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乞丐，蜷縮在布滿污垢的毯子上，街上行人稀少，很少看見有馱著貨物來此地交換的商人，在這樣貧瘠的地方，金錢和珍貴的特產(chǎn)幾乎是天方夜譚。

　　百姓的安定取決于兩種因素，一種是統(tǒng)治者的睿智決策，另一種是自古而今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如果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土地耕種取得豐收，商業(yè)貿(mào)易繁榮發(fā)展，統(tǒng)治者征收輕稅，百姓倒也可算得上安家樂業(yè)一說；如果來年旱澇頻發(fā)，土地顆粒無收，富商巨賈選擇對貨物待價而沽，統(tǒng)治者再在這個時候征收重稅，再由各級貪污腐敗官員一級一級向上減弱，國庫空虛，軍隊也就無法養(yǎng)精蓄銳。

　　如今這個鎮(zhèn)子的情形，就是兩者皆有。位高權(quán)重者在其位，卻不愿謀其政，只知一味索?。欢@個鎮(zhèn)子土地貧瘠，不能依靠農(nóng)業(yè)來養(yǎng)活自己，也沒有傳統(tǒng)的手藝如織布、制作手工藝品等來維持生計，在蘇湄看來，這個鎮(zhèn)子，已是差一根草就要被壓死的孱弱的駱駝。

　　蘇湄牽著“白胖胖”在街道上走著，鎮(zhèn)子周遭只有一片稀疏的草地，草長得七零八落，顏色也泛黃，來的時候馬兒沒有什么胃口，現(xiàn)在不載人也有氣無力。

　　鎮(zhèn)子不大，沿著主干道走，還有幾十步就快到了頭。

　　“哎喲”她覺得撞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個十二三歲、衣著破爛的少年。

　　“對不住了，你沒事吧?！碧K湄看到少年，心里不由得產(chǎn)生了憐愛之情，遂俯下身，將少年慢慢地扶了起來。

　　起身的時候，一個褐色的圓形的容器吸引了蘇湄的注意，她剛才不小心把這個東西從少年的手里弄掉了，細(xì)細(xì)一看，是一個缽，結(jié)合少年的衣衫，她才意識到眼前的是個可憐的小乞丐。

　　“我沒事，好心人?！鄙倌贲s緊把他的飯碗用一只手拿起，背在身后，仰起頭看著蘇湄。

　　蘇湄想到自己一路走來觀察到的鎮(zhèn)里的情況，心想這孩子即便乞討到黑夜也不一定能有一頓飽飯吃，于是解下錢袋，正打算遞給他的時候。

　　少年卻忽然跑遠(yuǎn)，一個眼神暗示蘇湄跟上去。

　　男孩溜煙跑得極快，轉(zhuǎn)眼就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巷，僅有幾戶人家零零散散地住在這里，恰巧是午飯時間，幾縷煙裊裊飄在房屋上空。蘇湄隱約聞到了包子的味道，循著味道找去，是一處院落，男孩已經(jīng)拔腿朝院子邊走去。

　　“姑娘，請來這邊！”

　　男孩已經(jīng)要了幾個包子，等著蘇湄付錢。

　　“我還當(dāng)你要做什么，原來是要我順便給你買了?！碧K湄笑著看向少年，以為他的目的原來如此。

　　“我給你錢，和你自己來這里買，也沒有什么差別?！碧K湄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又重新解下錢袋想要給他。

　　“姑娘，我不要您的錢，您看著我吃完這頓包子就好?！币У脻M嘴金黃的孩子突然停住這樣講，蘇湄有些吃驚。

　　“為什么？這不就是你的……”

　　“姑娘恐怕有所不知，姑娘如果把這袋錢給了我，這錢也不會到我手上的。姑娘善心，只是我卻不能辜負(fù)。”那少年看著蘇湄，真誠地說。

　　“在這滿城的乞丐當(dāng)中，有一多半都是有組織性的。他們有首領(lǐng)，怎樣乞討，去哪里乞討，都是首領(lǐng)指使，討來的錢大部分都給了首領(lǐng)。還有一些人，專門趁爹娘不注意的時候，從他們身邊擄走孩子，讓他出來乞討。甚至就連人們給的東西，也要孝敬首領(lǐng)，如果獨吞，是要挨打的。所以，我讓姑娘看著我吃，姑娘一看就是身手不凡之人，我才借了幾個膽子把你引到這兒來?！?p>　　“那我走了，他們不會打你么？”

　　“這也就像人們說的那樣，生米已煮成熟飯，他們也不能拿我怎么樣，況且，我要的錢最多，他們還多少仰仗我一些?！?p>　　“不懂就不要瞎用！什么生米煮成熟飯？”

　　“好好好，謝謝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來世做牛做馬，定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執(zhí)鞭墜鐙——不好，姑娘，他們來了，快跑！”小乞丐看似羸弱的雙手還挺有力氣，一把拉走蘇湄拔腿就跑。

　　跑了大概有兩里地的路程，小乞丐回頭望了望，身后荒無人煙，這才停了下來。

　　“你倒是體力很好，可又為什么來做乞丐？”蘇湄有些累了，找了一棵近的樹便靠了下去。

　　“姑娘這話可說錯了，我們做乞丐的，不就得能跑嘛？碰到哪位爺，不高興了，不給錢還算好的，直接拿著車夫馴馬的鞭子就往背上抽了，要想不挨打，必須跑得快啊！”

　　蘇湄想起自己出師前每天清晨看到師父在木板山寫的訓(xùn)練任務(wù)，長嘆一聲的不可缺少的儀式，竟有些可笑。

　　“你要怎么辦啊，現(xiàn)在你回去，怕是免不了一頓毒打了。”蘇湄望著少年，心里有些愧疚。

　　“沒事的，我晚些回去便好，再說了，我還是有很多辦法可以少挨點打的?！边@孩子總是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讓蘇湄想起了那個一身白衣清癯俊秀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你總該知道韶關(guān)在什么方向吧，在這林子里，我也辨不太清?！?p>　　和小乞丐道別后，蘇湄獨自一人向韶關(guān)的方向走去，日漸黃昏的時候，蘇湄還沒有走出林子，不過距離韶關(guān)已然咫尺。

　　“若是快馬加鞭，天亮之后必能走出韶關(guān)?！碧K湄在心里想著，正欲上馬，卻聽到了身后有人輕輕呻吟了一聲。

　　“誰？”蘇湄力喝一聲，長劍猛然射出，釘在了粗大的樹干上。

　　樹干下，是白日里套蘇湄包子的小男孩。

　　“你為何會在這里？”蘇湄心下一驚，還好剛才腳下沒有站穩(wěn)，不然射中了他。

　　“姑娘，你怎么在我前面？”那少年似乎是極詫異的樣子。

　　“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吧，你為什么在我后面？我走的可是出韶關(guān)的路，你不是應(yīng)該回去嗎？”蘇湄滿頭疑惑。

　　可一轉(zhuǎn)念，“哦，小家伙，你夠機(jī)靈的嘛！你是怕我那時不肯帶你，所以你偷偷跟出來，若到此時，我也只能攜你一同前行了。算得夠深！”

　　少年激動得抱拳相謝，“姑娘智謀無雙，我十分佩服?！?p>　　“可我沒說要收留你?！碧K湄假裝面露難色地看著他。

　　“我只求填飽肚子，姑娘若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竭盡全力！”少年信誓旦旦地說。

　　“算了，我這么自力更生的人，也沒什么需要你干的，不過你要忠心?！碧K湄把頭別過去，替馬兒順了順毛。

　　“若是我自己就騎馬南下了，可帶上你，就到不了了，所以今夜，你我在這林中過夜?！碧K湄拋下水袋給男孩，自己動身去尋些柴火。

　　深夜，篝火有氣無力地燃著，男孩看著蘇湄熟睡的側(cè)顏，還有安靜如靜止畫面的白胖胖，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蘇湄的身邊，低頭的一瞬，一雙朦朧的眼睛突然睜開，剎那變得銳利，直直地盯著他。

　　“你大半夜不睡覺，來我這里做什么？”

　　“我看姑娘的發(fā)飾掉了，便想幫你重新戴上?！彼麛傞_手心，是一串晶瑩的紫色流蘇。

　　“這不是發(fā)飾，我之前也沒有戴過。”蘇湄急急地收了起來，揣進(jìn)懷里。

　　“離天亮還有一會兒，你大可再睡一覺?！?p>　　男孩又躡手躡腳地走了回去，似乎是怕驚動脾氣不太好的白胖胖。

　　“蘇姑娘，你此行是來游歷的嗎？”沒過一會兒，少年又發(fā)出了聲音。

　　“是?！?p>　　“蘇姑娘，韶關(guān)外的世界是不是比鎮(zhèn)子上要好很多？我常聽外來的人說，外面的世界燈紅酒綠，光是一座城池，就有客棧、青樓無數(shù)，夜夜笙歌，美人環(huán)繞，街上賣的盡是珍奇之物，那里沒有窮人，沒有狠心的官吏，每個家和睦友愛，是這樣的嗎？”

　　“那是有錢人的世界，是只知享樂者的天堂，但如果人世間真有那樣的地方，那便是九霄仙境，往往，伴隨著達(dá)官貴人的花天酒地的，是青樓女子不得已而為之的辛酸和賤民們的忍辱負(fù)重?！?p>　　“難道外面的世界也有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嗎？我以為韶關(guān)外的城市都是遍地黃金、滿眼錦繡絲綢呢！”

　　“哪里都有窮人，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除了那些不覺得自己窮的人?！?p>　　“人為何會不覺得窮呢？只要能吃飽飯，我就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了?！鄙倌暾J(rèn)真地說著，同時慶幸地看著蘇湄。

　　“貧窮與富有不在于你擁有多少金錢?！?p>　　“姑娘為何這樣說呢？假如我擁有一屋子的黃金，我一定把他們分給全世界最貧窮的人，這樣每個人就都不會有苦惱了?！鄙倌暄劾锓殴?，夢幻著實現(xiàn)夢想的那一天。

　　“呵，僅僅如此，只怕天下會更亂?！?p>　　“蘇姑娘，你為何這樣說?。抗媚铮悴灰?，你就告訴我為什么嘛！”

　　“夏蟲語冰?！?p>　　“這是何意？是有什么特別的深意嗎？”少年還自顧自說著，蘇湄已然沉沉睡去。

　　暮色消退，天空已亮出魚肚白，蘇湄踢了一腳還在熟睡中的少年。

　　“起床啦，我們要趕路了，等走到有人煙的地方，管你睡個夠！”

　　回頭還喃喃自語著，“真是的，做乞丐不用早起的么？”

　　或許對于少年來說，那個夜晚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個晚上了，因為，他夢到自己過上了衣食無憂、雖然不是富甲天下，卻也小有名氣，可以接濟(jì)當(dāng)?shù)氐呢毭竦纳盍恕?p>　　“姑娘，我們要去哪里？”少年嘴里嚼著蘇湄從家里帶出來的白糖糕，跟在馬兒后面。

　　“我也不知道，先出了韶關(guān)再說?！?p>　　“喂！給我留點！喂！說你呢！聽到?jīng)]有？”

　　“我有名字的。我叫阿陶?！?p>　　“這么說來，我倒忘了問你，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從我記事起，我就是一個乞丐了。他們都叫我阿陶，雖然我覺得這個名字一點都不能襯托我偉岸的氣質(zhì)?！卑⑻找槐菊?jīng)地說著。

　　蘇湄咯咯笑了，她沒有想到，從小在乞丐堆里長大的這個孩子，對生活的期望居然如此之高，甚至比她都要樂觀向上，仿佛在他的世界里，陰暗被打敗得無影無蹤。

　　“姑娘，我說真的，我覺得你的名字就非常好，你能不能也給我起一個類似的?。俊?p>　　“不能，我的名字是女孩子的名字，怎么能給你取類似的呢？”

　　“那我可以跟著姑娘姓嗎？蘇陶，這個名字倒很好，像一個富翁?！?p>　　“不可?！碧K湄冷聲拒絕。

　　他恐怕是不知道，姓蘇，會平白無故多出好多敵人，這其中包括，蘇湄見義勇為招惹的，蘇澄到處打群架遺留的，還有，上一輩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