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謙一下午也不見蘇湄回來,以為出了多么復(fù)雜繁瑣的事,心里還稍稍有些擔(dān)心,結(jié)果收到黑欒的信上寫蘇湄和鐘子楚和孟修兩人去逛夜市,看燈火,去酒樓喝酒,這一天過得甚是放浪形骸,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而此時,燈火璀璨的酒樓里,臺上是翩翩起舞的少女,膚如凝脂,眼波如水,眉峰如聚,紅衫白裙,裙尾搖曳處,不知吊足了多少風(fēng)流公子的胃口,臺下是絲竹管弦,琴音縹緲,笛聲悠揚,琵琶聲里紙醉金迷,和樂融融。
蘇湄坐在地板上,背靠桌腿,對面是早已靠在柱子上酣睡的孟修,身旁是把頭埋在酒碗里的鐘子楚,如果其他的門生看到這個場景,一定不敢相信以前這個滿面桃紅、鬢發(fā)繚亂的醉鬼是他們中最衣冠濟濟的智囊之士。
“哎,蘇姑娘,鐘大哥,醒醒,醒醒?!弊钕刃褋淼拿闲薨稍伊艘幌伦?,抬眼看到他們?nèi)艘呀?jīng)被轉(zhuǎn)移到了一個閨房中,到處盡是粉紅色的帷幔,從房頂垂下,一條條橫列在房中,柔軟得像是姑娘的腰肢,他們?nèi)吮澈笫且粡埓蟠?,紫紅色的床透著撩人頹靡的氣息,朱紅色的梳妝臺前坐著一個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頭頂?shù)涅Z黃是當(dāng)下青樓女子爭前恐后效仿的妝容,正定定地看著他們?nèi)恕?p> “這位公子,需要小女子先服侍您嗎?這兩位公子還睡著,等他們醒來,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青樓女子殷勤地詢問,無非是看見孟修身上穿著的不是粗布衣衫罷了。
“不,不,我們馬上就走,喂,喂,快醒醒?!泵闲藜钡脻M頭大汗,連忙推搡著蘇湄和鐘子楚,可是那兩個就像吃了蒙汗藥似的,在這衣香鬢影中睡得深沉。
“蘇湄,公子來了!”孟修情急之下,搖著蘇湄的雙肩,在她耳邊大喊一聲,“???冰山來啦?快跑!”蘇湄聽到這句話,眼睛都沒睜開,也不顧撞到了那位青樓女子,拉著還在低頭昏睡和懵懂的孟修連走帶跑地逃離房間。
“公子,再來啊,牡丹可記住您了,別害羞?。 鄙砗筌浾Z溫存,嚇得蘇湄一個腿軟,差點栽下樓梯。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俊辩娮映嘀鴦倓偙犻_的眼睛,“我記得我們?nèi)齻€是不是喝多了?。 ?p> “嗯?公子呢?孟修,你敢騙我!”蘇湄四處尋覓找不到那雙冷冷凝視她的雙眸,便知孟修使詐,“算了,算了,不怪你,你何時見過這種場面,要是我啊,第一次早就嚇破膽了!”
“原來蘇姑娘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啊!”鐘子楚清醒過來后,似笑非笑地看著蘇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當(dāng)然了,我和師兄當(dāng)年可是闖蕩沽陽城,把所有有趣的事情都嘗遍了呢!”蘇湄自豪地撇著嘴,忽然捂住了嘴,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她清純善良的人設(shè)該化為泡影了!隨即又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拍著鐘子楚的肩膀,“算啦,咱們今天杯酒為證,從今以后,你們倆就跟我混啦!我可不會虧待你們的!”
“走,咱們?nèi)ヌ覉@三結(jié)義!我在沽陽城有一個秘密基地,帶你倆去!反正已經(jīng)遲了,不差這一會!”“好!蘇姑娘,今日我三人生死相依,榮辱與共!”鐘子楚也仗著酒勁,一時語出豪言。
夜市上正好燈紅酒綠,喧囂熱鬧,已經(jīng)只剩一個骨架的王朝,只余一個沽陽還隱隱殘存盛世的影像。
破敗的園子里,花草歪歪扭扭地伏在草地上,圍墻上的青苔慢悠悠地生長著,青黛色的殘垣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愈發(fā)溫和,“我鐘子楚愿與蘇湄,孟修結(jié)為兄弟,雖非骨肉親,但比骨肉親,從此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為證,如有違背,不得好死!”
“我孟修,愿與鐘子楚,蘇湄結(jié)為兄弟……”
“我蘇湄,愿與鐘子楚,孟修結(jié)為兄弟……”
錚錚誓言在月光下,化為心中最堅實的堡壘,萬人敵我,也不曾攻防。
“蘇湄,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俊泵闲薹鲋鹊脫u搖晃晃的蘇湄,一邊問道。
“還能干什么?。勘荒莻€大冰塊壓榨唄!他讓我干什么,我就得去干什么,他讓我去查案,我只得半夜不睡,蹲守在將軍府,他讓我去買菜,我還得自掏腰包,那些婆婆們,別看一個個慈眉善目的,到了錢的面前,都得為錢折腰!況且,她們都有家人,我孑然一身,攢錢也沒處花啊?!?p> “我的生活就是這么凄慘,還不如你們呢,寫兩個字,一天也就過去了?!?p> “喂,你什么意思?。渴裁唇袑憙蓚€字???我們的工作在你的眼里就這么輕松嗎?”孟修一向都不喜歡被人看扁,雖然在蘇湄的眼中他卻是一直都是扁的。
“好了,好了,別吵了,看那邊,好像有人在呼救。”鐘子楚恢復(fù)了一些意識,提醒道。
幽深的巷子里,隱隱約約傳來女子聲嘶力竭的吶喊,不過距離較遠,他們聽得不太真切。
鐘子楚本想出言提議或許可以繞道過去從另一條路觀察一下,他還沒張口的時候,蘇湄已經(jīng)跑得快跑到聲音的盡頭了,他們二人只好快速跟了上去。
“放開我,我們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們趕到就聽到女子這樣說,仿佛受到極大的侮辱。
“誰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還沒修了你,你就還是我的老婆!”一個中年男人惡狠狠的聲音緊跟著,“你跑什么?你們母子過上好日子了,就想忘了我?你別忘了,我也是孩子的父親!”鐵器撞擊肌膚的聲音伴著女子的尖叫,一聲一聲敲擊著蘇湄的心弦。
“哎——蘇湄,別人的家事,我們不好管——”
“你是孩子的父親,哈哈,真是好笑,你作為父親,你盡到了做父親的責(zé)任嗎?”蘇湄一把扯下那男人手中的鐵棍,狠狠地扔掉,地上傳來一聲悶響。
“姑娘,你快走吧,他不敢打死我,打死我,他要坐牢的,你這白嫩的皮膚,被棍子打了可就一輩子好不了了。”那個風(fēng)韻猶存的三十余歲的女人滿臉驚恐,眼角還掛著淚水,如此關(guān)頭還關(guān)懷著蘇湄,她或許,從未想過反抗吧,也或許,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能力,這種事,報到官府,那些坐享其成的縣太爺們,不一定會管吧。
“姐姐,你別怕,我打得過他?!碧K湄已經(jīng)掏出了隨身帶的鞭子,眼神如鷹隼般看著那個悄悄拾起鐵棍的男人,做好了準備過無數(shù)次的戰(zhàn)斗姿態(tài),一旦那個人有抬起鐵棍的趨勢,她的長鞭馬上就會死死纏住他的脖子,讓他呼吸不得。
“媽的,臭娘們,還帶幫手來,看我不打死你們!”那個男人不知何時發(fā)現(xiàn)在一旁靜靜站著的鐘子楚和孟修兩兄弟,鐵棍一揮,眼看著就要砸在鐘子楚的背上,“老子就是鑄鐵的,論氣力,你們這些小白臉還差得遠呢!”
蘇湄一驚,一招“秋風(fēng)拂樹”急急飛過去,雖然把鐘子楚推開了,自己背上卻堪堪受了一擊,鐵棍打在脊骨之上,一聲悶響,蘇湄跌在鐘子楚懷里,瞬而轉(zhuǎn)身,長鞭一甩,就纏住了鐵棍,蘇湄再一用力,鐵棍再次摔落,正正地從那漢子的身側(cè)擦過,“如果,你日后再來攪擾她們母女,被我知曉,你的下場就如這棍子一樣!”
蘇湄話音剛落,棍子不知從何時受到重創(chuàng),竟生生地從中間折斷開來!那漢子一轉(zhuǎn)頭看到這樣的場景,連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著頭:“女俠饒命!女俠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人就一直磕著頭,仿佛蘇湄是天邊外的神明,懼怕而且敬畏,一邊磕著頭一邊向后退,退至巷口,在地上打了個滾,驚慌著跑走了。
“記著,耆蕪山蘇湄,下次看到姑奶奶繞道走!”蘇湄還不解氣,報上自己的大名后忽然如斷線的風(fēng)箏向后直直地跌去,“怎么了?你還好吧?其實我剛才也能躲過去的,你來倒幫上忙了!”鐘子楚看到蘇湄因為自己受傷,心中自責(zé)也不愿讓她知道,便瞎編了句話搪塞了過去。
“胡說,我都沒能躲過去,你們兩個文弱的書生,不是白白送死嗎?不過,這個人的技術(shù)還真不差,別說我還真有點疼,哈哈?!碧K湄掙開了鐘子楚的懷抱,輕輕地靠在墻上,朝他們二人咧嘴一笑,示意自己沒事。
“這位姐姐,你不要傷心,我沒事的,這一棍子倒打得我還挺疼,不過我平時也練功,皮糙肉厚,就當(dāng)練練皮了,你必然也不少受他的毒打,要是他再來找你,你就去相府找蘇湄,我看他還敢!”蘇湄仍是俠氣萬分,拍拍胸脯保證。
“不必了,他不會再來的。他就是這樣欺軟怕硬的人,我刺繡的手藝被一位富商看上,他要搬離這沽陽城,說可以帶上我們孤兒寡母,和他的家丁一起,我和兒子感激不盡,卻不料,怎么就被他知道了,我是偷偷從他家逃出來的,他雖然是個鐵匠,掙得也不少,卻整日酗酒,一喝酒就打人,我受不了才跑出來的,哎——不過明天那位老爺就要走了,我們母子,終于是可以擺脫他了?!辈恢獮楹?,這位半老徐娘在遇到一片光明的前景后,在談到她的丈夫時,眉間會有淡淡的惆悵和擔(dān)憂。
蘇湄?zé)o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被暴力和冷漠、貪心侵蝕后還有絲絲的真心存在,多年后的她,終于還是和這位女子一樣,對最初的感情還存有僥幸,最終把自己埋葬在一片血色里?;蛟S,這就是世間女子的悲哀吧。
“好了,姑娘,夜深了,你們快回家吧。我也該去陪我兒子了?!蹦桥恿粝逻@樣一句話就匆匆離去了,若是沒有親生骨肉,她會放棄自己嗎?被人所依靠,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呢。
“蘇湄,我可以這樣叫你嗎?”三人行走在路上,相對無言,孟修打破了沉寂。
“當(dāng)然可以啊,咱們不都說了嗎?做好兄弟呀!”
“可是你真的把我和鐘大哥當(dāng)兄弟嗎?你明明受了很重的傷,卻還要在我們面前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這算什么兄弟?。磕銌柖疾粏?,虧你和鐘大哥在府里還算熟絡(luò),你連他會武功都不知道嗎?”孟修一席話把蘇湄問得愣住了。
她呆呆地站著,眼淚有些不爭氣地掉下來,背上的傷口好像又裂開了,怎么那么疼啊?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孟修是對的,只是她,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的,她早已忘了,最親的兄弟,是什么樣的,從她被青瀾城趕出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敢,對身邊的任何人裸露出傷口,暢談過往事了。
“孟修,你瞎說什么呢?我們今日才結(jié)義,非要鬧得不痛快嗎?”鐘子楚也不知說什么好,只好責(zé)備了孟修幾句。
“對不起,我——我以后會改正的?!碧K湄向著他們二人深深鞠躬,淚水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卻倔強地不肯抬起頭來看他們二人的雙眼,“我先走了,既然鐘大哥身手不錯,這沽陽城尚且平安,你們二人回到府里應(yīng)該也沒什么問題,我回去晚了,公子第二天要罰的。”
誰都心知肚明,此刻已然三更,早就過了公子規(guī)定的時間了,不過誰都給了蘇湄面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蘇湄一提氣,腳尖輕掠,就已經(jīng)過了大半條巷子,孟修和鐘子楚二人在后面走著,看著蘇湄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