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關(guān)送別了拓跋父子之后,蘇湄暗暗松了口氣,心想終于將這一樁事算清。
可是在這樣的亂世,奸佞雖多,忠良亦是不少,在一日清醒一日醉的帝王身側(cè),誰又能保證全身而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當(dāng)忠臣被屠戮殆盡,還會有勇夫為帝王守護江山嗎?想到這里,蘇湄不忍忠貞之士冤死,不禁眉頭蹙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而陌謙,在恩師終于“昭雪”之后,也變得溫和起來,他靜靜地看著身邊的蘇湄,想知道她那純凈的眸子之下所掩蓋的愁思到底結(jié)在何方。
許久之后,蘇湄終于抬起頭,黑白分明的雙眸帶著少許期盼地看向眼前已經(jīng)長成如玉面龐、身形逐漸高大的男子,丹唇輕啟,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陌謙,你是否覺得我們所處的時代,拓跋將軍此番遭遇,合情合理呢?”
她在考驗他的悲憫,看他是否合格,做一位俠士所欽佩的男子,看他是否有守護天下的決心,是否有愿意為天下人逐鹿沙場的勇氣。如果他說是,那么,她將離他遠去,從此天涯海角,再不相逢。她做她浪跡江湖的俠客,他做他權(quán)傾朝野的臣子。
可是,她突然感覺到她的雙肩被誰握住,輕輕地,卻帶有不可撼動的力量,她撞見陌謙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卻有著與往日不同的,色彩,一種熠熠生輝的、勢不可擋的色彩,“我會盡力改變這天下的局勢,至少,讓百姓豐衣足食,讓官吏有所擔(dān)當(dāng),讓奸佞不至得逞,讓忠良不至被迫害,我所能做的,也只是這些,不過”少年的頭忽然黯淡地垂下,“連這些,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p> 蘇湄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以往的陌謙,是冷靜睿智的,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想不到,他的內(nèi)心,竟然藏著這樣不同于天下任何有志之士的志向,而那個當(dāng)日在街市自由歡脫的少年,也在盡力地為著自己的志向努力,哪怕在某些時候,他必須裝出一副不可親近的樣子,哪怕有些時候,為了保護身邊的人,自己可以不惜一些微小的代價而傷害他們。
蘇湄笑了,她是個意氣用事的家伙,平日里沒心沒肺,開懷大笑的日子不少,可是今日,她是由衷地高興,她崇拜的人,果然還是有著高遠的志向,她不用再煩惱,有時腦子不夠用的自己,追隨錯了人。
蘇湄得知陌謙心系蒼生,心下也釋然了不少,于是正慢慢盤算著午夜出府的計劃。
從相府所在的京都趕往武林人士聚集的秦州,途中需要經(jīng)過白浪灘的水路,若是天氣尚好,會有船夫撐船駛過,若是天氣不好,水面上浪濤洶涌,即使是方寸之間的小河,也會瞬時間水位暴漲,沒有輕功基礎(chǔ)的人過河,很容易被水下的暗流沖走,一命嗚呼。
蘇湄借著陌謙雷打不動的入眠時間,悄悄讓底下的侍女們把她連夜寫的紙箋放到他的案上,夜風(fēng)吹起,書房里“嘩啦啦”地響起聲來,是陌謙放在案邊的竹簡,被風(fēng)吹開了,露出里面的晦澀難懂的異族文字,蜿蜒古怪,案中央是一張小小的紙箋,上面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個大字,“行俠義事,出行幾里,不日北歸,莫憂。”
在蘇湄連夜策馬狂奔在密林里的時候,相府里,一輪明月皎潔,床榻上的人已然沉沉睡去,手中握著一張小小的紙箋,正是蘇湄那驕傲不羈的筆跡。
武林大會將要在秦州的“博古之地”舉行,屆時,新任的武林盟主將要登上象征著掌管新一代武林力量的“正鈞臺”,在登臺前,新任的武林中的王者需要和任何一位挑戰(zhàn)者交手,只有真正讓所有人臣服的人,才能成為貨真價實的武林盟主。而挑戰(zhàn)者們,可以是聞風(fēng)而來的商賈,也可以是千里探囊取物的飛賊,甚至可以是年幼的孩童,只要你覺得你能夠打敗他,那么武林盟主這個充滿了榮耀與責(zé)任的冠冕就會降臨到打敗所有武林中人的那個人的頭上,即使之前的擂主是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拼殺才得來了如今的還不甚真實的頭銜。
蘇湄迫不及待地想要來這里,倒不如說她想一覽最高級別武者的風(fēng)采,還可以在不同人的對弈中觀察諸多不同方式的武學(xué)真諦。此刻的她,正在努力地拍打著馬背,低聲喝著平日里恨不得一日五餐的馬兒,希望它可以帶她快速到達。
這片林子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片普通的竹林,不過,林中竹子的長勢要比普通的竹林的濃密得多,竹林中一條窄窄的小道,高聳的竹尖直入青天,在這樣密閉的空間內(nèi),提前布好機關(guān)可大大加強射殺的可能性。她正這樣想著,一抬眼一支箭直直地射向眼窩,“叮!”蘇湄仗著熟稔的輕功,身子急急掠過,這才險險地躲過那一只氣勢凌厲的箭,使其深深地插在了身側(cè)的竹節(jié)里。
“媽的!不是,放錯了!快跑!”正從馬背上飛身而起斜立于竹子身上的蘇湄聽見了竹林深處一聲粗獷的驚叫聲,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忽而又壓低了聲音命令手下人,“快走!來者不善!”
“想跑?在正義之都,不論你們想暗算誰,都是我容不得的!”非圖正要拔腿的時候,抬頭一個黑衣女子轉(zhuǎn)眼就到了他們面前,眸色凌厲,面容明麗,手里的青色劍鋒就要落在他頭上時,“姑奶奶饒命!我們也是拿錢辦事,況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也沒傷了您,您就放了我們這些貧苦小輩吧!”非圖不敢抬頭看,手心的汗“涔涔”地流,手腳已然不聽使喚,他哆哆嗦嗦地說出這一串字后,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那怎么行?既然你們沒有針對我,你們自有針對的人!不管是江湖武林的勇毅俠士,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都不該冤死在你們這陰險的毒箭下!”蘇湄的劍尖緊緊地貼著非圖的脖頸,細細的血珠已經(jīng)沁出來,順著脖子流到非圖的衣襟里。
可是劍下的人卻一驚,猛地抬起頭來,即使是巨大的壓迫力,他仍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絕非只有一身蠻力和武功,在臨出發(fā)前,主人告訴他箭上淬的毒,是這世間至毒之一,無色無味,很多人就算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所中為何毒,可是這個女子,沒有中箭就直接看出來了箭上有毒!非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卻聽到了一聲嗤笑:“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箭上有毒的么?”
“是誰讓你出來殺人的?連云何歡都被找到了,卻不知道云何歡與竹汁相融后會使竹汁變色嗎?”蘇湄驕矜地扭過頭,手指著剛剛那只差點就射中她的箭,箭入竹中,缺口處緩緩流出的竹汁在碰到箭簇的那一刻,立刻就變成了令人駭目的殷紅色!
“連這點知識都不知道的話,還想出來害人!你們……”蘇湄還在喋喋不休著,“啪!”耳后傳來一處裂帛聲,清脆而又決絕,“糟了!”蘇湄提劍向聲音的源頭奔去,沒有注意到,身后脖子上被劃了一道紅線的非圖臉上的得逞的笑。
蘇湄趕到的時候,來人已經(jīng)纏在一層層細線中,脫不開身,原來,那支箭本是他們用來觸動數(shù)條纏繞在竹節(jié)之上的細線的開關(guān),蘇湄沒有被困是因為她嫉惡如仇,靠著過人的輕功直接飛到了非圖他們面前。整個武林中,除了耆蕪山的弟子,沒有人有趕得上風(fēng)的歩腳,在那支箭射進竹節(jié)中后,被染的竹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地上有一根淺淺的線,當(dāng)落下的汁液足夠壓住那根細細的線時,另一部裝置破土而出,來人的馬兒仰翻在地,很顯然就是觸動了破土而出的連接著無數(shù)細線的鐵絲,“墨遲!別掙扎了,這種細線越掙扎越緊,再掙扎下去的話,不出半個時辰,你的身體就會被這些細線割成幾百塊,到時候,求饒爺爺也救不了你!”非圖那一行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蘇湄身邊,嘲笑著被困于線陣的白衣男子。
“小姑娘,你應(yīng)該慶幸你跑得快,不然,現(xiàn)在你可就變成一個繭啦!”非圖表示友好地拍了拍蘇湄的肩膀,示意她趕快離開,反正,她也不認識墨遲,而且她的輕功,古怪得很,若是傷了她,說不定還會給主人帶來麻煩,還是放走比較好。“你看,我們考慮得還是挺周到的。所以啊,你趕快找你的情郎去吧,像你這么天真的姑娘,他還不得擔(dān)心死!”非圖無意傷害蘇湄,故而打趣她幾句。
“她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那個被困在線陣中的“白繭”忽然開口說話,讓蘇湄和非圖都大吃了一驚,非圖吃驚的是,那男子抬起頭來,俊美的輪廓,白皙的面龐,以及那雙要把他千刀萬剮的眼睛,殺氣騰騰,蘇湄吃驚的是,剛才的聲音,也太熟悉了……吧,那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陌謙的聲音?。]錯,被困在白繭中的人,不是什么墨遲,就是丞相大人的愛子,當(dāng)朝兵部員外郎,陌謙!
“什么?你是誰?你們認識?那我呢?”非圖突然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并不是向他認為的方向發(fā)展,頓時亂了分時,在這個當(dāng)兒上,還把蘇湄當(dāng)成了盟友,他用手捅著蘇湄,一邊往后退,仿佛站在他們面前的是曠世的神袛,滿身光華不容人近身,強大的氣場讓牽引著那些線的竹子都微微震顫。
蘇湄也瞪大了眼睛,呆呆的望著網(wǎng)中的那個人,良久,才從嘴里吐出兩個字,“公……公子?”他不是作息嚴(yán)格嗎?就算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偷偷溜走,這時候也才剛到相府門口???想著,蘇湄又抬頭望了一眼天,旭日正無聲地從東方的地平線緩緩得露出來,一片朦朧混沌的天空上,還殘留有夜的味道,薄薄的云層正在飄走,仿佛是感受到了來自西方天空的召喚。
陌謙仿佛看透了蘇湄的心思,冷哼一聲,“蘇湄,你應(yīng)該慶幸你是我二十二載人生中唯一一個為你打破作息時間的人!擅離職守,還不認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個雖說不上溫潤如玉,卻也平和爾雅的公子總是朝她發(fā)脾氣呢?他對別人,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呢!哪怕是因為大牌耽誤了時間而把飯做糊了的溫婆婆,還是和女伴在園中賞雪沒有給他送狐裘,導(dǎo)致從不生病的公子在床上臥病半月余的阿微,他都沒有責(zé)備過,怎么偏偏對她,這么生氣呢?
一旁的非圖慌亂不堪,他看了看蘇湄,又看了看好似蘇湄上司的——陌謙,撓了撓腦袋,想要趁他們主仆對峙的尷尬時刻悄悄溜走,正將他打算招手提醒同伴的時候,陌謙大喝一聲:“想跑?”非圖剛剛扭過頭的時候一柄閃著銀光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刀鋒咄咄逼人,刀身如同冰涼的水貼近他的肌膚,非圖小聲嘟囔著:“不愧是情郎,攔人的方法都一樣,只是可是了我才做過潤膚的脖子??!不過,明明已經(jīng)被繭絲纏住了,怎么可能脫開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