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閬州城破
這樣的日子終于在一個黎明結(jié)束了。
保寧軍里一名行軍司馬,被董璋許以閬州刺史的職位后,和他們約定好,在黎明前打開了城門。
東川軍蜂擁而入。
閬州城破。
等沈夢收到消息,率隊沿著城墻趕到西城樓附近時,看到的只是一副山河破碎的景象。城樓上滿眼盡是身著土黃色戎服的東川軍士,在盡情地屠戮,殘余的保寧守軍,已經(jīng)放棄了抵抗,跪在地上,但仍然不能逃過屠刀劈來。
城門下,城墻內(nèi),已是東川軍的天下,他們忙著殺人、搶掠財物。四面哀歌,哭聲震天。
這便是城破人亡的景象么?
無數(shù)的士兵拿著刀,提起槍,沖到所有他們能看見的屋里去……有從屋里沖出來的城民,便被一槍定在地上……大街上,弄堂里,滿懷財物的士兵興沖沖地跑著,沒有收獲的士兵則是急紅了眼、提著刀繼續(xù)搶殺……幾個士兵抓住了一個婦女,興奮地當(dāng)街脫下了褲子……
樓宇,平房,馬廄,瓦欄……處處傳來哀嚎,處處燃起滾滾濃煙。而火勢最大的地方,自然是節(jié)度使府。沈夢曾去過那里,闊氣的兩扇大銅門、幽靜的長廊漫回、滿園鳥語花香……都將在濃煙里化作一地廢墟。
兵荒馬亂之中,沈夢還看見了東川節(jié)度使董璋,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大紅鎧甲,正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發(fā)出肆意的笑聲。他猙獰的面容,和四周一派燒殺搶掠的場景,正好繪制出一副這個時代的濃縮圖。
…………
下面的東川軍正沿著石梯向城樓上涌來,這里還殘余著最后的守兵和抵抗,要徹底殺死他們。
沈夢忘了自己只是一個穿越而來的“現(xiàn)代人”,他一咬牙,一聲怒吼,便揮刀殺將過去。
或許在這一刻,他真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悲劇英雄,他也要和這座城池一起共存亡,他也要在流盡最后一滴血前,殺死更多的入侵者。
其實,他只是銘記自己的身份,一名鐵錘都士兵,一名閬州城的守兵。至于這場戰(zhàn)爭,誰對誰錯,誰才是真正的入侵者,他分不清。這個時代,只有成王敗寇,燒殺搶掠,沒有正義或邪惡之分,沈夢原是知道這些的,但是他全忘了。
他只記得他手中有刀,他也只相信手中的刀。
敵人越來越多,沈夢刀下亡魂也越來越多……他殺到了渾身浴血的李都頭身旁,二人背靠著背,李都頭已經(jīng)殺瘋了,噴著血朝沈夢喊道:“好兄弟!今日你我同時喪命于此,也算是老天開眼?!?p> 話音剛落,他又砍掉一顆沖來的腦袋,殺完后,還朝著那人的尸首啐了一口唾沫。
誰TM要跟你喪命于此。沈夢這才反應(yīng)過來,低聲向李都頭囑咐道:“向北殺!”
此時城墻上到處都是人,當(dāng)然更多的人是在腳底下,已便成尸體堆積如山,這些尸體里流出來的血,足有十幾厘米深,當(dāng)真叫血海,他們便踩在這血海里前行,殺出一條血路來。
城墻上的人已經(jīng)不辨敵我,大家都一身是血,誰又能分得清誰戎服的顏色?既然敵我不辨,都是一身血衣,更無須猶豫,一個字,殺。
就在這時,沈夢看見了一幅詭異的畫面。掌書記身穿一身白衣,披頭散發(fā),正站在城樓的城垛上,面朝嘉陵江水。沈夢記得那是一身白布長衣,潔白無瑕,滴血未染。并沒有敵兵向他砍去,仿佛他是透明的,沒有人能看見他的存在。他就站在正戰(zhàn)亂殺戮的城市上空,不曾回頭看一眼,靜靜地,無人打擾。
然后,他仿佛是厭倦這里的一切,便似一只風(fēng)箏斷了線,一只飛鳥折斷了翅膀,栽下城樓去。
章書記做了閬州城里的屈原。
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朝代,甚至是一座城池、一支軍隊,在他破亡之際,總有幾個戀守在過往的人,不愿與時俱變,要用他最寶貴的東西——生命,來為逝去的過往祭奠。從此,他的名字便與他所祭奠的事物,血乳交融。
滄浪水,或清或濁兮,俱往矣。
沈夢和李都頭等人終于殺到北門城樓上,身后的追兵也漸漸遠(yuǎn)去,現(xiàn)在的閬州城里,還有更多的人等著他們?nèi)?,有更值錢的事物等著他們?nèi)ズ鍝尅?p> 沈夢留給自己的退路,便在城墻東北角上的角樓里,此處離東川軍最遠(yuǎn),也最是隱蔽。他在這里堆置了十幾根繩索,就是待到城破之際,趁著混亂,從這里縋城而逃。
跳蚤和幺雞兩人一開始便守在這里,大牛也已經(jīng)殺回來,還帶回了幾名同伴。終于等到沈夢和李都頭,眾人連忙系好繩索,從這里逃下城去。
沈夢見李都頭正朝自己苦笑,他一臉是血,也就分不清這苦笑里,是夸贊自己的多,還是諷刺自己的多。
管他的,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眾人都已經(jīng)順著繩子逃下城去……
李都頭還在城墻上,望向閬州城內(nèi)、敵軍正在瘋狂殺戮的地方,他一臉血水,似有無窮的悲憤,卻被兩行清流沖淡,清晰地流下來。
“走吧,李都頭。”情勢已經(jīng)十分危急,沈夢還是盡量語氣緩和地勸道。
沈夢不忍心說,李仁矩已經(jīng)被殺死,他手下的鐵錘都士兵也基本被殺死,他的軍隊已經(jīng)消亡,他所固守的情感已經(jīng)消散。
這些他肯定都知道。
…………
李都頭最后一個從城上逃下來。
畢竟這座毀落的城市里,埋葬著他的軍隊,還有他的義兄。
眾人均一言不發(fā),沈夢和大牛在前方領(lǐng)路,埋著頭便沿河水朝東北方向跑去。心里都只存著一個念頭:逃命。
跑過了一道田壟、兩道……翻過了一座山嶺,接著下一座……求生的欲望激發(fā)著他們不停地奔跑。
這一跑,從日上三竿,直到日薄西山。沈夢在心里估算,跑出的距離已經(jīng)夠一個馬拉松,早把閬州城和追兵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這才停下腳步來,躺在地上大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