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
“俺爺?”
從村道上一路往回家趕的小娃呼哧呼哧喘著大氣。
她身后,大片大片黑不隆冬的烏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此地行來。
原像她這般大的孩子擱村里除了漫山別野跑著玩外,遇上大人不在家,也需得蹲家門口看著曬谷子的活。
原本這天是沒雨頭的,哪曾想,這剛溜到村口,遠處黑壓壓仿佛蝗蟲過境般,大片大片密集的黑云就將這視野里所能看見的大白天給吃的一干二凈。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暴雨。
一路緊趕慢趕,小娃總算是回到了家。她先是找來一旁的簸箕,拿著有她兩個人高的鍬,一點一點費力的往簸箕里鏟著。
可天上風云流動,灰黑色的云霧仿佛一群活著的靈魂,冷漠的從大地上掠過。
冰冷的水汽打在女娃的臉上,突如其來的寒霜凍的她整個人打了個擺子。孩子一面繼續(xù)鏟著已經(jīng)著了水的谷子,一面又忍不住的嚎啕大哭了起來。
也就在她哭著哭著,自覺這場雨是躲不過去時,天空中原本還匯聚如深淵的烏云,下一刻竟懸停在了半空,而更讓人驚詫的則是那雨云似乎成了一塊倒流向天上的黑色瀑布。
…
從嶺南一路向北,幾乎是沿著直線以最快的方式趕路。本該,按照預想,怎么著也得等快到了京畿才會被人所察覺,沒曾想,這還沒到河東道呢,已經(jīng)有人站在此處等我了。
呼嘯的風從我背后的翅膀處一路向前直撞在一面無形墻壁上。
我瞇起眼睛,瞳孔里的猩紅切換成了一片靜默著的蔚藍。李天一則恰逢時候的出現(xiàn)在了我寬大翅膀上的一端,他似乎對此并不意外,只伸手捻了捻面前流動的云霧。對我道
“難怪我先前怎么算都看不到一丁點的線索,原是早被人給下了禁制。”李天一也同我一樣瞇長了眼睛,往那云霧激烈碰撞的交界處看去,只見一不大不小的人影正立在那處。
“現(xiàn)在神仙下凡都這么容易了?”李天一略有些稀奇的腹誹著。
對此我反倒沒他那份閑心,這些年來,別說什么真仙,就是邪神真神都見過好幾個了,說到底還不就那么回事,一個二個不是打著公義的名號撈好處,就是自己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天上地下的,全都一個樣。
“我來只為我兄弟,你們可以不管閑事?!碧崃丝跉?,一句獅子雷音以云層斷痕處為交點,不斷向外擴散著,這在下界看來,就仿佛云霧中不斷有雷霆低鳴。
對方既然都提前站在這兒等我了,想必也不會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李天一倒是拉了下我衣角,提醒說“態(tài)度好點,人家好歹也是有數(shù)的正仙?!?p> 我扯了扯嘴角,心說,老子沒直接讓他們滾蛋已經(jīng)夠給面子了,現(xiàn)在我只想快點知道張福生的下落。
也許是我的震懾有作用,那人影到底是動了,只不過與之相對的,則是那道橫隔在兩州之間,一整面虛無墻壁的傾軋。
倒懸著的黑色瀑布瞬間像是被某種東西壓垮,大片大片雨云從萬丈高的天穹跌落,整層磐石一樣堅固的黑色云團,自上而下,自前而后向內(nèi)坍塌。
一瞬間,我背后伸張著的翅膀又變得更大,同時,狂風呼嘯卷曲著我的頭發(fā)肆意飛舞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浪。
風神領域!
體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竄出白色毛發(fā),那風暴中心,人形的怪物體型一漲再漲,很快,便占據(jù)滿整個風眼。
而正如一雙巨手將已經(jīng)快要崩掉的黑色云團給再次合攏,原本潰散著不成形狀的黑云又重新被一股巨力給凝合在了一起,那力量仿佛來自世間無處不在的風。
這一刻,所有地面上的塵囂逆卷著倒掛向天上,如同黑色云團下拖拽著的長臂,浩浩蕩蕩綿延百十公里。
將窮奇的潛能發(fā)揮到極致,此刻,占據(jù)風暴中心的我,儼然能以這般摧枯拉朽的姿態(tài),碾碎一切。
一旁,抓著我翅膀努力不讓自己飄走的李天一則好像因為風太大,他的話被風聲揉碎了,根本聽不到我耳邊去。
呼呀一聲力喝,面前云霧中,有撥山巨力將那道黑霧給刺出一道孔隙。
“行,不好好說話想找死是吧,成全你!”
一聲尖嘯!
拖拽著云霧殘影的我,帶著十萬八千噸重的巨云向著那人狠命砸去。
河東道境內(nèi),不少人都瞧見那遠遠天空上,大雨傾盆,更是有雷霆環(huán)繞,仿佛天人交戰(zhàn)一般。
下一刻,黑云仿佛一株從內(nèi)爆炸的水泡,轟的一下,炸成無數(shù)多水塊,向著天南海北的方向四濺而去。
李天一眉頭一皺他立馬對著地上的巴衛(wèi)喊道“別愣著了,快控水??!”
巴衛(wèi)此刻全神貫注盯著天空上的那片戰(zhàn)場,被他從后背上扯出來的銀色長矛已經(jīng)反復掂了又掂。
此時,聽到李天一的話,巴衛(wèi)明顯是猶豫了,然而在后者那近乎怒氣沖沖的面龐前,巴衛(wèi)還是選擇了聽一聽李天一的。
本來,以為只是談個話賣賣面子的事,沒曾想,雙方這還沒開始見面就已經(jīng)打起來了。望著那大灘大灘積水造成的沖擊,作為前道首的他痛心不已。
“你們兩個鬧夠了沒有?”
打紅眼了的我哪會理他,此刻盯著那不斷閃動著身形的殘影,我無比確認面前這人實力肯定在天上是非同一般。
以不到天人境的實力來硬攔下他,這家伙到底是誰呢?雷部?還是二十八星宿?
又是躲過了一記快而又快的戳擊,本想著摧枯拉朽的給對面干趴下,結果那人從頭到尾也沒展現(xiàn)出外貌,這讓我大為光火。
拼著斷臂的風險,一把卡住那神出鬼沒的利刃,另一只手還沒能抓住那跳動著的殘影,耳邊聽著嘎吱吱的聲音,那是手上拽著的那奇怪兵器上的。
眼見這都逮住對方,還看不清楚,索性我猛吐了一口氣,將這廝渾身上下包裹著的瘴氣全給剝離開來。
一道金光隨著殘霧消散露出祂原本的面貌,可不待我細看,一只靴子直踢我胸口,我一手把著那兵器,也抬起一直腳朝著對方踹去。
砰砰兩聲,胸口一陣翻涌,仿佛五臟六腑都要被踹翻出來,手上一松那武器被對方順勢收回,同時也如割紙一樣輕易劃開我的手掌。
“呸,他姥姥的!”吃了暗虧的我頭一回被人打的有些沒脾氣,自從我在神皇派那次回來,這天底下還真少有能讓我如此吃癟的,更別說同境之下。
我吐了口血水出去,頂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強行將五臟給歸位。
始終藏頭露面的那廝也是一個踉蹌往后倒飛出去好遠這才重新拄著他手上那兵器站起身來。
此寮身上裹著層看不清實體的迷茫,許是祂刀兵上沾染了我這血氣,如今唯有那兵器尖頭露出明晃晃的鋒芒,其表面更是有一條暗金蛟龍如活物一般,緩緩蠕動。
“三尖兩刃…你是…楊戩?”
蔚藍色的弧光從彼此間穿過,可即便如此也無法照穿裹在祂身上的那道迷霧。
和我互換一腳的那人并沒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他盯著我空蕩蕩的雙手,提了提手上刀兵。
我搖了搖頭,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只開口問道“為何攔我?”
然而對方卻并沒有回答的意思。
這時,見大戰(zhàn)暫緩,李天一這廝跑了過來,對著我破口大罵。
“旁人昏了頭你也昏了頭不是?兩道交界開打,這得死多少人你知道嗎?”
一口濁氣吐出,我暫時不太想理會祖師爺,只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我也沒想到他們會直接動手,再說了,有巴衛(wèi)在下面看著…”
李天一借著教訓我的名頭將我一把給扯了下來,而對于這輩分確實比我高不老少的長輩,我又不能真對著他發(fā)脾氣,只能一個勁的喊道“喂,你夠了啊,再揪我頭發(fā)我可真動手了!”
站在那頭的男人竟然真就站在原地等著我和李天一把這場鬧劇結束。
扯著我頭發(fā)的李天一雖然面目依然可憎,但言辭卻是在替我想辦法。
“打不得,這新朝廷派來的人,得罪不起?!?p> 我一面被他揪的抓耳撓腮,一面卻也識大體的問“我都到門口了你不讓我進去?”
李天一揪我頭發(fā)的手又使了點勁,“你咋聽不懂話了?咱非和一看門的較什么勁,不妨看看他怎么說?!?p> 我老被他這么壓著也不是個辦法,于是,調(diào)整了下姿勢,我伸手扣住李天一的手腕,身子一繞將雙手反絞住,這樣李天一就從壓著我變成了被我背在了背上,就是看上去不太雅觀。
“你給我松開,松開!”
李天一叫嚷著,我剛被他鬧的一肚子火,現(xiàn)在賭氣似的回道“你先松手!”
又是一頓雞飛狗跳,李天一的腳底板貼在我臉上,而我的手指也恰好勾住李天一的鼻孔,那場面不比村里耍無賴的潑皮們好多少。
“我數(shù)到三一起松手奧,三!”李天一哼哼的同時還不忘再給我一腳。
這鬧也鬧夠了,我和李天一罵罵咧咧的各自從地上爬了起來,先后看向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家伙。
實事果真如李天一所料,那所謂看守門戶之人只是一具空殼,不過能在這時候掏出一具仙家遺蛻,說明也算是來對地方了。
我撇了撇身旁李天一,那老小子面露難色說“我派在天上一直都是中立,要不,你借一借蓋世妖王的名頭?!?p> 我搖著頭,收斂氣息亦步亦趨走向那條邊界。這事說到底和誰都沒關系。
盯著那具似乎確實不怎么聰明的空殼,我一直走到距離他不過丈余時,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圍墻,兩個幾乎沒有任何交集的家伙相對而立。
聚集了幾州幾道的陰云在巴衛(wèi)控制下變作一場場暴雨,雖然猛烈但至少不會直接危害到凡人性命。
淅淅瀝瀝的雨點順著那透明的高墻滴落,而在那迷霧之人手中,卻多了一份信筏。
我用疑惑的眼神回看了眼李天一,后者則暗示我見好就收。只不過在我剛伸出手去接過那信筏時,眼睛瞅見那蓋在上面的戳,當即拿過來的動作可就停滯了下來,隨著這個動作一起的,還有頭頂?shù)温涞臒o數(shù)多雨點。
在這宛如被時間遺忘的世界里,我握著手心那張泛黃的信紙,封面印泥上的正是我派棲云宗掌教玉??!
深吸一口氣,我伸手拆過里面的內(nèi)容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又一遍。期間,李天一也好奇怎么樣了,他伸長了脖子在兩道之間的間隙來回試探了下,繼而又去看我手頭上拿著的那張黃紙。
片刻,我開口問道“鴻門宴?”
李天一摸著下巴,他思忖著,給出自己的解釋。
“上頭大概率是換了門庭,攘外必先安內(nèi),這次大比意思可能是讓底下一些人重新認認臉?!?p> “簡而言之,就是要我過去拜個碼頭?”
將那信紙重新塞了回去,我轉(zhuǎn)身看向依然佇立在原地似乎跟座雕像也沒什么區(qū)別的迷霧之人,皺著眉頭問道“你們要我做什么大可以直接說,拿旁人要挾算什么好漢?”
李天一扯著我衣服提醒道“那就是個看門的,你說再多正主也不會知道?!闭f著,他手搭涼棚眺望像不遠處,果不其然,在一處山溝溝子里發(fā)現(xiàn)有水道的趨向。順著那水流動的方向,很快,一艘停泊在岸邊的渡船落在他的眼中。
望著那與河東道相背離的方向,我頭一次覺得,和天上這幫老不死的打交道是真的費勁。
似乎是猜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李天一處事不驚的笑了笑,說“都說越老越妖,何況是一群活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老家伙們?!?p> 看了眼從遠處走來的巴衛(wèi),后者沉著個臉,頗有些沒動到手的懊惱。
說起來,咱倆這算是來尋仇的,今個打一半不打了,委實不夠爽利。
“不急,還有機會?!?p> 巴衛(wèi)點了下頭,和我一起先后踏上那艘早已準備好了的渡船。
河水托著我們一路向前駛過,很快一場彌漫在所有人視野里的大霧從河流下蔓延上來。隱約中,周遭似乎不斷的在變幻,時而有蟲鳴鳥叫,時而又有人聲鼎沸,漸漸的那些嘈雜在一起的聲音變得不可聞,就好像這艘看上去不快的船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飛快行駛著。
期間,李天一饒有興致的將身子探出護欄,伸手在身下河水里一撈,竟然真讓他給撈上來一條魚。
隨手將那倒霉蛋丟回河中,李天一躺靠在船尾悠哉悠哉道“天命已定,斗轉(zhuǎn)亦不可得,非人力栽?!?p> 我知道他在說我,可關于那什么天命,我還壓根就沒開始選呢,怎么就定好了?
我把困惑說與李天一,后者則似講課先生般,對我細細分析道“光是一個紫薇欽定,就惹得地府,黑蓮以及地上一眾勢力搶奪,你猜猜還沒明確表明投誠哪頭的新晉準妖神,會有多少大佬搶破腦袋?”
我摸了摸自己的項上人頭,別的不說,起碼整個西邊就有至少三個大人物正迫不及待想要這顆頭顱。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今新天庭要來收拾地府等一眾反骨仔們留下來的爛攤子,自己搞不好確實能賣個不錯的價碼。
可現(xiàn)在并不是商量這個的時候。
我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嚴肅起來,語氣也不自覺的放緩,繼而開口問道“福生還能回的來嗎?”
出人意料的是李天一反問了我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我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的掰開手指頭來算了算。
“嗯…記不太清,大概三十好幾?”
李天一托著腮幫子,用那雙好看的眼睛盯著我道“真年輕,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那些彎彎繞繞的都是老家伙們才去想的?!闭f著,李天一打了個響指,隨著他這一聲提醒,周遭云霧似乎也在快速褪去。
呼吸了一口江岸上的新鮮空氣,我似乎也是第一次以道門正式弟子的身份出席這種正式活動。
從船艙里走出來前,李天一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對我輕聲道“我第一次露臉也挺緊張的,不過習慣就好。”
我其實很想對他說一句,“習慣不了”
可是話還沒說出口,李天一已經(jīng)消失不見。
船身輕輕晃動,站在中間的巴衛(wèi)似乎并不太喜歡這種扣扣搜搜的小木船,而本打算替福生爭口氣的我,被莫名安排來了這里,可偏偏我還不能掀桌子。
腳步從船舷上挪下來,站在離岸碼頭前,略微遠眺,發(fā)現(xiàn)此處是一處靠海的港口,來往多是些跑商的貨船,碼頭上腳夫奔走,熱鬧不歇。
正當我愁著怎么找路時,巴衛(wèi)指了指遠處一座寶塔一樣的小山峰,我定睛一看,好家伙,把洞天福地都開到集市里來了?
不過想來也是,這些真仙什么的都有空騰的出手來了,折騰什么折騰不出來啊。
只不過,如此給我的壓力反而越發(fā)的大了。
身后巴衛(wèi)的表情始終是那樣,我沒有詢問他的意思,手下意識的伸進袖口,可總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錯覺嗎?”
我總覺得我這個習慣似乎出現(xiàn)的很不自然,就仿佛之前有一大段記憶被突然刪除一樣,這和我每次復活后醒來很像,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所謂的后遺癥。
簡單的過了一下思緒,我邁步走向?qū)毸恢?,而那邊,幾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也同時看向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