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風(fēng)霜大雪,山道都被堵上。顧師兄,也死在了那年冬天?!?p> 一聲清脆的鐘罄之音里,跪坐在墨水池中的福生略微抬了下腦袋。
面前池水已經(jīng)淹沒了蓮花,水色浸透衣襟,沒入他的腰際。
顆顆黃豆大小的墨珠,似棋子般落在他的頭頂,福生臉頰上染上的黑將他的唇齒都沾染,進(jìn)而滴落在水中那個癡呆的倒影中。
“我們那時候才多大???整座宗門都因此蒙羞,眼看著門庭衰落,甚至師傅都不得不出面親自去山下找些活計來干…”
黑水中,一句句聲音仿佛從水中那個氣泡里冒出,卻一聲聲砸在了福生屹立在那兒的心上。
“其實(shí),咱們都知道,師傅就是一騙子。他騙你說未來會把宗門教到你手里,騙其他弟子說咱們呀,一定能重新拿回屬于紫府道宗的榮耀,甚至對山下百姓也騙,說他是能斬殺蛟龍的真神仙…呵呵呵,真好笑啊,一個八品不到的道教真人…”
“你說,咱真的有必要走修道這條路嗎?”
這次,福生沒有選擇無視,而是很認(rèn)真的回了句“有!”
然而他的回答面對的則是無盡的唏噓和嘲弄。
“你說你修道二十多年,也是靠著裝瘋賣傻偶然在神皇派突破的真人境,在紫府道宗里,就算再修二十年,也只是個五品上的散仙?!?p> “修道修道…修道頂個屁用。如果不是因?yàn)閯?,你能活到現(xiàn)在?你能看到我?”
那黑水翻涌著,在福生面前慢慢化作一個真實(shí)立體的人影。
那黑色的墨汁如同樹脂上的漆一樣,油滾滾的從地下冒出,但福生仍能認(rèn)出那是他自己曾經(jīng)的模樣。
或許,宗政一心也曾在此與自己的心魔對峙過。
那濃郁的黑逐漸褪去了色彩,慢慢變做另一個福生的樣子。
他張揚(yáng)著嘴角,毫不掩飾的將眉心處的劍紋露出來,而對面,福生的額上,原本那朵紫金蓮花如今已衰敗的不成樣子,而原有的斷劍裂痕也徹底消失,仿佛從來便不存在似的。
“你很清楚,如果不殺掉我,那么我會和當(dāng)初你在神皇派看見的魔念一心一樣,徹底淪為瘋狂的怪物!”
擁有劍紋的那個福生拽住對面那個屹立在那兒很久的傻子的領(lǐng)口,將他提起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頭頂蓮花印記的福生只是搖了搖頭,他口中吐出一段紫微顯君訣,此為當(dāng)年帝君臨凡時留下,意在豢養(yǎng)靈性,平復(fù)心神。
“夠了!”劍紋福生將對方一巴掌拍打進(jìn)了水里。
漆黑的河流中,墨汁翻涌,無窮盡的黑暗將這個世界無情的拽進(jìn)深淵。
…
迎面頂著颶風(fēng),腳下原本的石路變做炙熱的鐵板,周遭不斷有刀兵顯現(xiàn),前方的路上,一面巨大的山壁停留在了視野里。
一身素寡的福生摘掉了腰間的牌子,他解除一切偽裝,站在火焰燃燒的道路上,抬眼望著遠(yuǎn)處的光禿禿的崖壁。
那里,便是輪回鏡了。
福生從懷里掏出那鬼母所托的玉令,以靈力催動。
望著那兀自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的物件,福生眼神冰冷仿佛沒有一點(diǎn)感情。
相傳,輪回鏡前能照盡一個人的一生,所有的善惡都變做周圍的景色,大善之人每行一步猶如被清風(fēng)托浮,步履輕松。而大惡之人,則根據(jù)惡行,演化刀兵劍斧等各不相同的酷烈之刑,猶如再趟地獄。
原本,以福生修為,一身行善,不說輕松至極,便只是前路踏實(shí)倒也無礙。
可如今,這輪回鏡前,無數(shù)刑法接踵而至,不過也不怪輪回鏡這般動作,現(xiàn)在的福生一舉一動都仿佛魔主降世,他之心性冷漠,不少惡差也比之不過。
來到這兒,便是任務(wù)的終點(diǎn)。
福生將手腕上的封劍烙印解開,他閉了閉眼,隨即深呼吸了口氣。
天地寂靜了下。
不知何時起,這地下有震顫的聲響。
…
待在幽冥洞府喜夜都城里的那位王爺,正在提筆訴寫一紙公文,突的心有所感,他眉頭皺起,身影一閃而逝,直從那地上一層趕赴下界。
路上,無數(shù)值守的陰差紛紛感覺到不適。他們先是看了下頭頂,沒察覺到有災(zāi)厄來臨啊。
然而,在地下一層。
這里是真正地獄的入口,位于此處的有勾人舌頭的大鬼,有用粗棍捶打挨個將人骨頭一寸寸錘爛的惡差。他們圍成個大圈,共同守護(hù)著這里的一座噴涌的活火山。
每到子午交替,便見遠(yuǎn)處濃煙滾滾,大地震顫之余得見那昏黃的電光一閃一閃,繼而群鬼驚懼聲中,位于中心上的火山開始噴涌。
無數(shù)冒著煙氣的火石如飛天的螞蚱,雨落般泥沙俱下。
地府里,并不會真的死去,哪怕承受的煙火再猛烈,傷勢再嚴(yán)重不過,可伴隨著靈魂都被點(diǎn)燃,之后于重組里,除了那份恐懼外,其他的一切都會被重置。
地府的刑法本身就是一種詛咒,被判定為有罪者,直到刑期滿之前,都會一直一直的在此為自己身上的罪孽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隨著喜夜王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這片異化的時空中,不少人還未來得及行禮,便見這位少有現(xiàn)身的大人物有一個瞬步來到了那火山腳下。
抬眼望著高空處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濃煙,喜夜王陰沉著一張怪臉,他嘴角咧開猩紅如血般,喃喃道“讓你自由行動不是讓你把整個地府都搗爛。該死,這肯定會驚動騰蛇尊上。張福生,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
隨著喜夜王出現(xiàn)在火山口附近,整片區(qū)域內(nèi)的異動才開始有所緩解。
…
伸手在地上一抓,一條長長的火蛇被他隨手拎了起來。
周遭那些宛如實(shí)質(zhì)的夢幻變得越發(fā)真實(shí),就好像變成了一面鏡子,將福生圍困在其中。
這也是他第二個目的,通過輪回鏡,進(jìn)入到隱藏的那個秘密世界中,尋找到能讓人永生不死的花朵。
“給我,砸!”這句話不像是福生喊出來的,他雙眼瞪的通紅,整個人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的一樣。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節(jié)火焰長蛇被他一股腦的丟了出去。
隨即,一聲輕微的破碎聲里,福生的身影穿過了虛幻層疊的鏡子,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福生!我在這兒!”顧湘君的聲音響起。
站在屋子里的張福生略微有些錯愕的轉(zhuǎn)了下腦袋,隨即,他看見的是一張猙獰的狐貍臉孔。
“福生!”那狐貍張開巨齒即將要咬下貼面的張福生的頭顱,隨著一聲嗚咽。
火蛇吞沒了面前的妖怪,而夢境破碎,他墜入了一個決斗場中,那里站著的則是剛剛成年,手提一桿雪白木劍的自己。
毫不猶豫,福生一劍刺了過去,就在觀賞臺上,無數(shù)想要叫好的觀眾也被一道火焰吞沒成了無辜的犧牲者。
“不是!”福生眼眸里的血色越發(fā)濃郁了,他感覺自己心臟在滴著水,那是黑色的血水。
他手中嗚咽的碎片越來越多,漸漸的那些靈魂成了圍繞在他耳邊始終不散的陰影。
“都不是!”
福生越殺越快,他身邊的景象變得越來越快,他的身軀正不停穿梭在各個可能存在的過去未來以及虛幻的世界中。
輪回鏡中,張福生的仙氣已經(jīng)散盡,如今的他已經(jīng)徹底淪為了一個只知道殺戮以及尋找那朵永生花的怪物。
…
喜夜王這邊,剛剛封印了地脈的變動,緊接著,他眉頭一跳。
一條滂沱的閃電,似乎很不尋常般突兀的降臨在了這個世界上。
要知道,這里可是地府,上不通陰陽,本不該有這些陽間才會存在的雷霆。
“極樂!”
來不及多想,喜夜王于耳邊突然聽到一聲蒼老的聲響。
他心臟狂跳不已,連帶著態(tài)度也跟著畢恭畢敬,他于無人的空間處,行了一禮道“騰蛇尊上!”
那蒼老聲音的來源仿佛是從蠻荒時期便一直存在,至今,跨過了無數(shù)多的歲月洗禮,直來到這位小小的地府陰帥面前。
轟然的壓力下,那位又開口道“查清楚,是誰,動了逆反的心思?!?p> 喜夜王連連點(diǎn)頭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不等他說完,大地又是一陣晃動。
只是這次,動靜的來源不是身旁這座活火山,而是更深層的地下。
…
風(fēng)霜之中,持劍的二人終究還是有一人跌倒。
持劍的福生站在瓢潑大的飛雪里,慢慢的將那人的雙眼合上。
“答應(yīng)過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备I鷮Ψ绞稚系膭θ∠?,他找了處地方,將人藏下后,只身一人,帶著兩把劍返回了宗門。
師傅沒有說什么,只是接過了那把劍,淚眼婆娑的抱著回了房屋。
那年,他十七歲,親眼看見照顧自己到大的顧師兄背叛了師門,也是親手將他埋在了離師門不遠(yuǎn)的深山里。
福生自認(rèn)道心純粹,他從小刻苦,無論是修道還是學(xué)習(xí)樣樣都要比別人更強(qiáng)才行。
如此,他的童年生活可以說是了無樂趣。
自記事起,師傅便教授他要明事理,知大義。福生也知道,自己身上肩負(fù)的擔(dān)子有多重。如此,他直到那年陷入瘋魔也未曾放棄過,勢必要將紫府道宗肩擔(dān)起的使命感促使他不斷的開始讓自己學(xué)會變通。
那年武道大會之后,張福生仍是沒擠進(jìn)前十。一向視愛徒如命根子的紫虛真人,摟著徒弟的肩膀,將他抱在懷里,輕聲安慰道“第十一就第十一嘛,咱們紫府道宗又不是非要爭個頭名,只要是能為百姓安居樂業(yè)做點(diǎn)實(shí)事,咱們呀,就有傳承下去的必要?!?p> 將頭徹底浸入水中的福生陷入了一段又一段的回憶里。
那些走馬燈式的畫面,伴隨著那時的情感,猶如辛辣的烈酒,熏在了福生心口。
“你不殺我,那我就去殺別人!張福生,你一輩子都是個偽善的傀儡!”
外面,似乎雨下的更大了些。
“福生…”
一個聲音,回蕩在他的心底里。
“福生…”
那個聲音持續(xù)不斷,他茫然的睜開雙眼,卻什么也看不到。四周黑漆漆的,仿佛無盡的黑暗將他的一切都籠罩在了里面。
然而,那段聲音依舊回蕩在他的腦海中,回蕩在這片世界里。
池子外,那個瘋魔的家伙也停止了嘶吼,他茫然四顧,發(fā)覺這里好像除了他還有一個人在說話。
“福生…”
坐落在池子底部,一顆晶瑩細(xì)小的碎片漸漸變做一團(tuán)漆黑的火焰,他緩慢燃燒著。
“一盂?”浸泡在水中的張福生已經(jīng)沒了力氣,他額頭上的蓮花已全部凋零。所謂真人,也不能長生。
他似乎記起,當(dāng)年一盂曾經(jīng)躺在過這里,他渾身虛弱,像只快要死的嬰兒。常人如此,神魂早就消散,但一盂不一樣。
哪怕是待在這里,福生也還記得,他的模樣依舊清晰,渾身上下雖然殘破但纖塵不染。
在放回一盂的神魂時,他隱約記得對方遺留了點(diǎn)什么東西給他。
隨著那團(tuán)極其微弱的黑色火苗出現(xiàn)在了福生面前,他伸出手去,觸摸到了那團(tuán)火焰。
一瞬間,黑色的池水開始沸騰,但有好似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你不會死了吧?不,你不會死,你還沒殺了我,你不能死!張福生,你不能死在這兒!”
那又化作漆黑的福生化成淤泥,埋入深池中。
不一會兒,一具已經(jīng)沒了任何氣息的福生的身體浮出水面。
他就那么安靜的躺在那兒,就像一具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尸體。
周圍,墨水開始沸騰不止,一朵朵黑色的漩渦開始涌現(xiàn)。
從漩渦中,一朵朵渾身漆黑的蓮花也浮了上來,那些干枯的花瓣因?yàn)槟酀{的污染,一個個奇丑無比。
但總算是讓這個世界多了一些生氣不是。
躺在水池中的那個張福生額頭上的是一朵罕見的紅白色的蓮花。
水池下,那用里托著福生的漆黑人影,口中一直喃喃道“不能死不能死,你現(xiàn)在還不能就這樣死掉!”
隨著張福生漸漸迷失在了輪回鏡中,那片朦朧山谷外,雷霆閃耀間,一個穿著黃袍戴棕櫚玉冠的男人突兀出現(xiàn)在了這里。
那人方臉秀眉,一身王霸之氣。
隨著他的出現(xiàn),此方世界的躁動突然消失了。
而那號稱天地人三界,一切事物盡在掌握的輪回鏡竟然印不出當(dāng)前人物的一點(diǎn)身型。
隨著那古銅鏡面上波光嶙峋,一道灰黑色的影子浮現(xiàn)。
突兀出現(xiàn)的男人冷眼掃視了下四周,見無人現(xiàn)身,他只勾了勾嘴角,道“怎么,看門狗要咬人了,還是說,你想試著攔一攔,朕!”
隨著他話音落下,天頂上,一道金紫色的閃電劃破地府千百年積攢下來的怨氣。
輪回鏡中,福生似乎也被這道驚雷劈醒。
他眼眸中的赤紅化作金紫,隨著一聲“一心!”
一道弧光撕裂整片鏡子輪廓,預(yù)想中的碎裂聲沒有響起,反而,輪回鏡中無數(shù)道騰起的薄霧里,一個個張福生的身影騰空出現(xiàn)。
那些或殺戮或放縱或癡呆,或?yàn)樯频母I杏幸粋€手中捏著朵花瓣色彩極淡的小花的,以他為中心,所有的張福生朝他匯聚了過去。
于撕裂重組般的精神里,一個聲音將他拉入了現(xiàn)實(shí)中。
福生眼睛一亮,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那位抓著他的肩膀,以一種俯瞰天下的姿態(tài),對他笑道“你做的不錯,現(xiàn)在,是時候該回到屬于你的現(xiàn)實(shí)之中了?!?p> 說著,福生只覺身子被人拽著,歷經(jīng)無數(shù)道虛幻層疊的彩色光影,在一條長長的通道里,他看見兩旁不斷閃過的畫面,那是自己剛剛經(jīng)歷過的一切,正在一一種回溯的方式,倒轉(zhuǎn)著回到過去。
面前之人是誰,而他又在做什么。福生腦子一團(tuán)漿糊。
隨著自己不斷的離過去越來越近,額頭上已經(jīng)斷裂的劍紋重新彌合上了。
他察覺到體內(nèi)那些竄動的煞氣正在一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紛紛離體而去,包括讓他頭疼的那些附骨妖氣。之前在輪回鏡中,差一點(diǎn)點(diǎn),因?yàn)檫@些妖氣讓自己徹底淪為一頭嗜血的怪物。
“你是…”福生來不及說完,只看見那人站在彩色通道的出口將自己輕輕推了出去。
腦海中思緒不斷飛轉(zhuǎn),他渾身上下猛地一驚,整個人有了實(shí)質(zhì)般的重量。
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兇險至極的奇妙歷程,福生只覺渾身打著冷顫。
“這是…之前來過的,那口井!”重返人間的福生,四下看著,這里確確實(shí)實(shí)是那口井下,也是那晚他將身子寄存的位置。
“東西…還好,都在都在!”福生在身上翻找著,萬幸鬼母交代的那些事物一樣不少的都被他揣在懷里。
抬頭看了眼天,發(fā)覺,竟然還是深夜。
“難道,我還在那晚?”福生抱著這個想法,從井口爬了出去,他先是看了下四周,發(fā)覺空氣里已經(jīng)沒有了伶狐的妖氣,這說明對方要么沒來過要么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
忍著一堆謎團(tuán)放在腦子里的福生,決定先回去把藥給顧湘君服下。
如今事情太多也太過蹊蹺,他需要找個地方好好的捋一下。
看了眼來時的路,這時,方向感一向不怎么好的福生有些犯了難,他左右看了看,隨即記起來時的路該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