珅兒微微抬頭。
王誼撫著她的烏發(fā):“太過清靜之處未必是凈地,這寺中還不知有過多少像大長公主這般心懷嫉憤的怨魂。如此樓宇下,難免會被陰氣所侵,我怕你的七情六欲也在這寺中慢慢蕩然無遺?!?p> 這話似與慶都那日所說無異,可她此刻卻有些責(zé)怪的望著他。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我今晚都不敢在這里睡啦?!?p> 王誼一愣,失笑:“那我留下陪你如何?”
珅兒臉上澀澀的,捏住他的雙耳:“你敢住我還不敢留你呢,被祖母知道了肯定將我們都攆出去。”
王誼“正言”:“普天之下何人不知我是你的駙馬,她憑何攆我走???”
珅兒推開他:“就憑你這插科打諢的模樣,罰你兩日不許過來?!?p> 她羞的起身離開,王誼也不追,只斜靠在睡榻上笑看她逃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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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女墓前一目寂靜,緗兒痛心拜祭,卻要隱匿絕殤。
“傅聲何時來的京城?”
突然的沉問令緗兒錯愕。
“……爹離京沒幾日,他就到啦。”
王誼盯著他僵直的背影,陰郁重重。
“你認(rèn)他做義父?!?p> 緗兒早有今日之預(yù)想,卻還是止不住心慌。
“爹剛歸來,我還未來得及告知此事,我幼時就已認(rèn)他為義父,四歲那年,他就開始教我詩書啦。”
春風(fēng)拂面,竟有蕭瑟之寒。
“回吧?!?p> 這聲答復(fù)久到緗兒幾乎忘了自己還跪著,起身才發(fā)覺雙腿已僵酸。
他慢步離去,肅墨的眼眸漸漸褪去慌張,至始至終都未曾回眸。
墓前只剩王誼一人,望著靜女之名抿嘴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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珅兒一早去給寧國拜壽,也順便告知她自己即將離寺。
“不知死活的蠢貨!”
一聲怒喝嚇退了珅兒所有的溫情。
“那王誼無情寡義欺上罔下,小人一個!世間早該永無此人,你竟還想與他為伴!”
這番辱沒之言連多祎都忍不住皺眉,何況已動情的珅兒。
“此事我已向祖母解釋過,那都是我的誤解,他從未做過任何大逆不道之事,祖母怎么還要冤枉他!”
“冤枉?他要真是懷瑾握瑜,怎么會拋下糟糠之妻娶你!”
珅兒蹙眉。
“那都已是過去之事,祖母不該再提起?!?p> “竟敢命令我?”
她將手中的經(jīng)卷大力扔向她,好在多祎護(hù)著她躲開啦。
“還是為了一個無恥小人,你學(xué)了多年的規(guī)矩就為這么個偽君子全給忘啦!”
“公主息怒。今日是您的壽辰,看在小公主一片孝心的份兒上,您就對她寬待些吧?!?p> 然后低聲勸叫珅兒:“小公主。”
這話提醒了她,無論何事也不該在今日惹寧國生氣,只好跪著伸手拽住她的衣擺。
“珅兒不該頂撞祖母,珅兒知錯啦……”
寧國怒氣仍盛。
“給我去佛像前跪著,這柱香燒完之前不許你再說半字!”
珅兒委屈的撅起嘴……
多祎在珅兒離開后扶著寧國坐下,知道她方才氣的不輕。
“公主還看不出嗎,小公主對駙馬已經(jīng)傾心啦,您何必還說這些惹她不快呢。那王誼既能入監(jiān)為師,又得陛下重信,想必……”
“就因他并非我所說之人,我才要斷了珅兒的念頭。”
多祎難解:“為何要這樣?”
“他既是正人君子,怎么會無端拋下妻兒做駙馬?一個書生連最重的名節(jié)都不要啦,還不夠證明嗎?!?p> 多祎了然:“您還是懷疑,小公主所說之事……是真的?!?p> 寧國眼中透著明澈。
“就算此事是假,也總是別的大逆不道。一個身負(fù)如此機(jī)密之人,皇帝怎會放過他?!?p> 多祎憂愁難掩,良久后,她看著寧國的滿面愁容漸生暖意。
“公主這一年可對小公主操心不少。”
寧國苦嘆:“從前,我只把她看作朱棣的血脈,也不知何時突然記起來了,她也是我的孫女?!?p> 這癥結(jié)所在,多祎一直清楚,如今聽到她這么說,真是萬幸。
“可如今看來,公主的用心已經(jīng)遲啦?!?p> 這話讓寧國膽寒……
…………
“姑姑?!?p> 昭爰回眸,珅兒徑自走近。
“要走啦?”
珅兒的腿還有些酸疼,卻不能不來。
“是啊?!?p> 往昔都已散去,每回想起傅聲說的那些往事,昭爰對珅兒就多一分心疼。此次分離,想必也是因那靜女之事吧……
這姻緣,確有不易之處。
她走到珅兒跟前,輕撫她的烏發(fā):“這世間良緣難遇,好好珍惜。”
珅兒知道這是她的真心話:“愿姑姑與那傅聲也能早日結(jié)成眷屬?!?p> 昭爰點頭,她與珅兒錯位的恩怨該由此為止啦。
…………
日頭有偏西之勢,一木一花都蒙上了傷懷。
王誼一身金紋黑袍立于夕霞中,在不遠(yuǎn)處停著一頂錦轎。
他剛到不久,誰能想到會再遇傅聲。
四目相視,便無人肯退卻半分。
往事傷懷亦灼心,只是無人能忘罷了。
“多年不見,賢弟仍舊春風(fēng)得意。”
王誼眸如深淵。
“這話贈給兄長才恰當(dāng),紅顏易得,知音難求?!?p> 兩面清朗之貌,兩立俊岸之軀,此刻又是這般分明,溫文爾雅,與沉肅清蕭。
“今日不便打擾賢弟與長公主重聚,往事不妨改日再敘?!?p> “好?!?p> 王誼爽利應(yīng)下,往事,是該有了結(jié)啦。
傅聲爽然離去,他眸底的幽邃卻還未化。
珅兒正往寺外走,卻因膝蓋的酸痛突然軟了雙腿。
“啊——”
她的驚呼戛然而止,抬頭看見將自己護(hù)住之人,有驚無險的站起身。
“幸好有你?!?p> 傅聲淺言:“公主小心。”
他從一側(cè)離開。
“等等!”
“長公主還有何事?”
珅兒看他對自己還有責(zé)怪之意,今日或是最后一見,還是消解這份本不該的隔閡吧。
“你可不要記恨我?!?p> 傅聲莞爾:“何來此言,公主的秉性這些時日我自有辨明。”
見他面露釋然,珅兒安心一笑。
這一幕因王誼的看見而變得不該,背后的折扇因手心突然加重的力氣而發(fā)出聲響。
珅兒緩慢的下著臺階,王誼突至身前。
她立刻展露笑顏:“你來啦。”
王誼擔(dān)心她的腿:“怎么啦?”
見他蹲下要查看,珅兒連忙阻止:“沒事,剛剛踩到石子崴了一下?!?p> 此處的確不是查看傷情的地方,王誼皺眉將她抱起。
珅兒本還有些小心的臉色被羞意暈染,依靠在他頸間:“哪有那么嚴(yán)重?!?p> 王誼總覺得這話有些生分,竟意會不到這只是她的羞澀之語,生氣之余便沒說話。
珅兒安心被他抱下石階,然后想起:“你剛才看到傅聲了嗎?”
王誼止步:“他又如何?”
珅兒笑:“他要帶姑姑離京啦?!?p> 王誼知道她這話的意思,柔和了臉色:“郡主尋到意中人,怎么你比她還高興?”
珅兒忽地正色看他:“你不替咱們的姑姑高興嗎?”
王誼一噎,剛才的煩亂全被她給逗沒啦。
“當(dāng)然高興,普天之下數(shù)我最高興?!?p> 珅兒這才滿意,王誼被她稚氣的言語弄得興起,低頭以額頭蹭了蹭她的,與她玩鬧起來……
…………
傍晚,天邊鋪著一層又一層的錦色,王誼命人停轎。
珅兒有些睡意昏沉:“怎么啦?”
王誼湊近她耳邊:“帶你去賞景?!?p> 珅兒微微清醒了幾分,后被他牽下轎子。
此時她仿佛回到了那日隨他入寺之景,當(dāng)時她眼中是一路大千世界,此刻她全身心都只有王誼一人。
穿過曲折的峽谷,眼前的光芒忽地強(qiáng)烈,滿目收盡昏黃下的火眼。
一朵朵爭相綻放的花朵拼湊出的“火?!?,在這幽閉的燊山中四溢燃艷。
珅兒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下意識靠緊王誼。
“怎么啦?”
珅兒在他頸間低語:“它真的像要飛離一樣,有些害怕……”
“看你,怎么還能被片景色給嚇到,平日你斗武時的颯爽都哪里去啦?”
珅兒抬眸:“這怎么相同,人是自我同族,多少有些了解,可萬物皆有靈性,何況是如此狂冽的生命,當(dāng)然要懷畏懼之心。”
“此話很好?!蓖跽x稱贊她,“你自幼便有信佛之心,如此念頭倒也真是獨(dú)有?!?p> 珅兒靠在他胸前,瞇著眼睛欣賞那片“火焰”。
“真的很好看……是不是有仙人將天地之間的焰火都倒向了這里?流火淹沒了山谷,待火焰熄滅之后,就化成了花片的殘骸。這些花不是生命的強(qiáng)力生長,而是火焰熄滅后的留形?!?p> 王誼微微笑,想糾正她這悲觀的猜想。
“恰恰相反。這里曾經(jīng)埋覆著大量的焰火,經(jīng)歷千萬年的蓄力終于能以花顏重生,再度延續(xù)?!?p> 珅兒抬起眼眸,“我覺得,我想的才是真的?!?p> 王誼聞言蹲下身采起一朵:“如此嬌柔之物,怎會是逝去的生命?!?p> 珅兒眼角露出幾許得意:“方才或許是,此刻你將它采下來啦,就真斷了它的生命啦?!?p> 王誼豈會不解她這小心思,湊近那花瓣就要咬下去。
珅兒臉色忽變,一把推開他的手。
“這花斑斕如虹肯定含有劇毒,你怎么能吃呢?”
他笑言:“我將它服下,不就與它同生了嗎?古有情者,咀紅豆而絕,我將你喜愛之物飲下一片又何妨?”
珅兒心悅搖著頭,投入他懷中:“這只‘楓鳥’是你我的見證,讓它在這里生長蔓延就很好。”
“這倒也是?!?p> 他彎身將花枝插入土中,珅兒看著那孤獨(dú)的一枝,有些期待。
“若它能新生,我就將它移進(jìn)府里?!?p> 王誼再度環(huán)住她,抵著她的額頭:“其實不止這只‘楓鳥’,今夜天地之間都要見證你我相愛之事?!?p> 珅兒隱隱疑惑,卻發(fā)覺暗黑下的天色又再迎來光芒。如星的光點越來越多,似乎還在飄搖著,沉睡的美景再度幻魅。
“那些燈……”
珅兒驚喜的仰望著夜空,王誼告訴她:“這只‘楓鳥’的最佳觀賞時辰只有日頭落近地面之時,但是太過短暫,比曇花一現(xiàn)還要吝嗇。那日你說想看,我一直記在心里?!?p> 珅兒感動于心。
“這片美景世人皆可見,卻無人能在此刻觀賞。你給了我一段本不存在的光陰,這樣珍貴……我很喜歡?!?p> 王誼濃情盡展:“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喜歡?!?p> 珅兒幸福的抱著他,此刻太過美好,若天地間真有仙,她真想乞求它將時光之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