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青梅不相同
谷中戰(zhàn)臺,淺黛色的身影縱身躍起,封曉刃手持雪刃,逼近于一襲黃白衣衫的慕堯。
武林盟眾都知倆人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平日就切磋無數,就眼下情況,也不至下得狠手。
但誰也瞧得出來,封曉刃頻頻進攻,雪刃寒光呈橫豎縱橫,但金絲縷卻不似往日精細颯目,每每都只囚困于臺中一處角落,很不暢快,慕堯本人只得不斷轉換方向,節(jié)節(jié)敗退。
臺下的展靖諳蹙起眉,武功之道,講究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怎地慕堯所使的金絲縷,總有種斷斷續(xù)續(xù)之感?
“慕堯為什么這樣?”
將甚就坐在展靖諳一側,翹著腳顛了顛,倒不十分在意,非常自在地抓了把送上來的點心,遞向展靖諳,“問憂谷的冰雪栗,又甜又冰,不嘗嘗?”
展靖諳接過冰栗,將甚嚼著栗子,道:“一個不愿意被讓,另一個不愿意真打唄?!?p> “不僅僅,”展靖諳看封曉刃揮刀自如,游刃有余,搖搖頭,“封曉刃的刀法并非雜亂無章,慕堯想放水,也不必這般明顯。”
將甚看了會兒,捏著下巴沉吟,“那你覺得……”
“他想逃避?!闭咕钢O心想,也不知慕堯與封曉刃有何往事,慕堯會如此動作。
“那他也是太低估封曉刃了。”將甚想了會兒,意味深長道。
坐在場下的眾人觀看戰(zhàn)局,走神者各有考慮,在意者各有心事。
龍璧寒坐在主臺的中央,漫不經心地望著臺上對打的倆人,見慕堯只專心躲閃,避開雪刃鋒芒,手中的金絲縷進攻之勢,徒具其型,不成方圓,看似變化萬千,實則束手束腳,盡是表面功夫。
這讓龍璧寒看向慕堯的眼神也是別有深意。
他用金絲縷編織了一個網,沒網住封曉刃的刀法,卻網住了自己的內心。
“慕堯,你還要保存實力多久?”封曉刃揮刀擋開直面而來的金絲縷,厲聲問道。
“曉刃,在沒能把對手逼到絕境之時,都不可妄下定論,因為……”慕堯右手輕揚,金絲縷猶如萬點金光,盡數砸落在封曉刃身側,“輕敵只會自敗其局?!?p> 封曉刃揮刀而上,“慕堯,你再這樣躲閃,我也不會留手了!”
話音剛落,雪刃銀芒驟出,直沖慕堯腰腹,這一招毫無虛實變幻,慕堯心知這是封曉刃慣用的招法,似真實虛,意在恍惚對手,為下一招快攻蓄力。
慕堯側避打算斜身擦過,然而,只聽得一聲叮鈴相擊,腰間吃力,與雪刃相撞——這一刀法竟是以虛掩實,毫不含糊拖沓。慕堯心間一頓,視線恍惚了起來,曉刃似乎不再是以往那個只顧拔刀仗義行事,卻一定需要他在旁偷偷收拾爛攤子的,那個最愛男裝打扮說自己名叫“封刃”的小姑娘了。
雪刃側挑,封曉刃反手撤出,刀鋒銀光與衣衫金芒相互對撞,唰的一聲,近腰衣衫撕裂開一道口子,倆人紛紛旋身后退。
一柄短刃匕首突的飛出,在光下尤其刺目。
跌落于地,還打著旋兒。
封曉刃一陣恍然,是暮曉。
眾人驚詫異常,更有甚者,與慕堯、封曉刃交好的幾位武林同齡之人,霍地站立起身。
展靖諳與將甚對視一眼,不禁愣?。核麄冞@是來真的?
將甚又喂了自己一口冰栗,一臉理所應當:不來真的還叫對戰(zhàn)?
見局面略微失控,慕堯的腰間白衣滲出血跡,楚夜闌與沈延歌心中不忍,跟著便要飛身躍上戰(zhàn)臺,忽的一柄長劍攔在二人身前,立時阻了雙方身姿。
人人可辨——正是未央長劍。
“坐回去。”長劍倏忽收回,趙遇錚低垂了眉眼,不動聲色,全程也只細細品茶。
眾人沉默片刻,都依言照做。展靖諳又聽得一聲源自趙遇錚的清淺之音,緩緩飄來,細不可聞,“他們自己的結,讓他們自己解?!?p> 龍璧寒目中閃閃,唇邊勾起笑顏,哦,這才有點意思。
“這把匕首,是那時……”刀尖斜指地面,封曉刃瞇眼,往事一幕幕回蕩于腦中,她繼而又問,“慕堯,你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很喜歡偽裝了?!?p> 慕堯心中一緊,溫潤的笑意掩住苦澀。
“你明明,一個人就能打得過學院里挑事兒的學生,但你偏不。你明明,武功在我之上,卻一直掩藏,偷著收拾殘局,絕不輕易顯露。你明明,不需要我來罩著,根本用不著這把匕首來防身。”
封曉刃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哽咽,她咬住唇,目光緊緊盯著依舊笑得溫暖如三月春風的慕堯。
這語氣從起初的不滿、驚異,蒙受欺騙的惱怒,再到最后的難過委屈,在慕堯聽來,都只是來自一個平梅竹馬的小姑娘的撒嬌。
當然,這個姑娘平日里并不愛撒嬌,只專注于行俠天下。
“但你需要。”慕堯回望著封曉刃的雙眸,依稀從那雙漂亮靈動的眼睛里,見到了一心除暴安良、俠氣滿滿的小大俠,他一字一頓,又溫柔又認真,“你需要從鬧事兒的孩子手里解救無辜的孩子,所以我便沒有出手。你需要堅定自己的俠義心腸,這與武功強弱無關,所以我沒必要顯露武功。”
“那這匕首,你又該如何說?”
“是,這‘暮曉’匕首,你不需要必須送我?!蹦綀虺烈?,靜靜嘆了一口氣,“但這是我的私心,我需要?!?p> 這倆人聲音自然不大,但奈何整個場子的人都不約而同屏息凝氣,多多少少能聽回到耳朵里幾句。
尤其封雪與段千江,還有慕嘯與葉凝霜,心中不禁暗道:這龍谷主的冰雪晶夠邪乎的啊,怎么這么巧倆人就分到一組對戰(zhàn)?而且,若是有些偏差,這倆怕不是會翻臉?
“什么?”封曉刃愣道。
“曉刃,自你出現(xiàn)以前,我所學所做,皆是知分寸、懂世故。于我而言,武林需要錦繡山莊,我便會繼承,錦繡山莊需要金絲縷,我便會認真習得……外界需要什么,那都無妨,只要沒有違背父母、仁義,那便無錯,我便不需介意。大千世界,縱然有塵沙落地,我自孑然一身,只當是多余之事,不加理會。我生性溫涼,點到即止,從不知自己的心意在何。直到……”
慕堯停下來,眉眼的笑溢出了多過內斂的顏色。
“我沒有的東西,你有。所有人都在求自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你不同,不公平的事情便不能容,哪管它大小,欺凌弱小的做法便不能忍,哪管人身份地位,眼中有砂礫便是有砂礫,絕不視而不見。原來我不曾涉足的地方,就存放著我迷路的心意。”
“你……”封曉刃與慕堯自幼相識,知他所言情真意切,是真心夸贊她俠義心腸,左右不知該回什么好了,頓了會兒,才終于道,“慕堯,其實,你是第一個說我扮作男裝,并無不可的人。所以我……”
那年,封曉刃以“封刃”為名,想在四處仗義事跡當中尋到一桿秤,比量出她與男子并無不同,也可仗義天下,鋤強扶弱。只是封莊主與夫人都覺得是胡鬧頑劣,甚至姐姐封籬也勸她莫要再惹爹娘傷心。
她想,該如何才能得到爹娘的認可?誰能明白她亦有自己的執(zhí)著?她和旁人眼光較著勁兒,也和自己較著勁兒,直到那天在錦繡山莊,慕堯不像任何人那般要求她如何,反而肯定了她,這才叫她終于松了一口氣。
有人理解,自己并非怪物。
她的青梅竹馬,讓她在江湖俠義間走走停停中,擁享了堅定與快意。無論如何,不能忘記。
慕堯朝她點頭,道:“你是何裝扮,都不妨礙俠義心腸,自然也是好看至極,能有什么不可呢?”跟著,慕堯溫和的笑中染了肅色與無奈,他道:“朱砂桂事件之后,你我固有一戰(zhàn),沒想到,竟然這么快。”
“你不動真格的話,一定會輸給現(xiàn)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