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fēng)云驚變
京城之郊,寒山村。
孤月冷光平鋪落地一片暈開雪色的皓芒,路沿的竹影相交重疊,搖晃著軀干,輕擺側(cè)身,敲打穿梭而過的夜風(fēng),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這“沙沙”的聲響中隱藏著一快一慢一緊張的呼吸,而這斑駁竹影間躲匿著一高一瘦一小的三枚身影。
一健壯男人半跪在錯疊的竹子之后,袖子挽起遮在手肘,露出一截結(jié)實有力的手臂,此刻正斜斜擋在兩個身影之前,趁著從竹葉間隙漏進來的月色,隱約能看出是位抱著幼童的婦人,只見她雙眼下浮起青色,神色慌亂,額前頭發(fā)凌亂,簡直逃難一般,連懷抱著幼童的雙手都看得清暴起的青筋。那幼童不過四五歲的年紀(jì),被婦人抱得這般緊,卻也不吵不鬧,雙手環(huán)抱在婦人脖頸處,小臉縮在婦人懷中,卻露出半張臉,警惕的朝竹葉外望去,可除了清冷月光下交疊的樹影,還能有什么?
“噓!”驀地,健壯男人伸出手指抵在唇間,汗水順著前額淌過他的眉角、睫毛、擦著眼睛順勢而下,他卻連一個瞬間的扎眼動作都沒有。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能。
雪白月色鋪滿小道,幾個村民打扮的“人”,正悠悠蕩蕩走來,說他們是“人”,但似乎又有些不同,說他們不是“人”,但確實都是普通人的模樣。只不過,他們邊走邊伸著鼻子在嗅聞著什么,不時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殷紅一片。
被舔過的嘴唇濕漉漉的,在月色下更多了份嬌艷的色澤。
“這邊空氣里,沒有血的味道?!?p> “哦,那到別處找找看。他們,又怎么逃得掉?”
“何止是他們逃不掉?哈哈哈哈……”
幾個嘴唇殷紅的“人”悠悠蕩蕩又走遠(yuǎn)了,留下穿透耳膜的笑聲,仿若要撕裂若雪月色和交疊竹影。
“我們快走吧?!苯涯腥藢χ鴭D人和幼童輕聲說道,無論他的語氣維持得如何鎮(zhèn)定輕松,他那雙依稀瞟著竹林外側(cè)小道的雙目暴露了內(nèi)心的巨大不安。
婦人抱著幼童,輕輕撫著幼童的后背安慰,顫抖一般地點頭。
健壯男人摟著婦人的肩,朝向月色最為皎潔的方向走去。而月色的另一端,寒山村中躺倒了無數(shù)村民,他們睜著眼,似是注視著空中皎潔明月,但空洞的眼神無不昭示著眼中毫無景象,連身上的血污都看不見了。
他們,僥幸逃過劫難的他們,并不是不知道這些村民的慘狀,也不是鐵石心腸不顧旁人,只是,真的無暇顧及了,連回頭再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天明。
滄海無盡,天下莽莽。晟朝實力雄厚,文臣武將皆屬奇才,三代老相魏寧坐鎮(zhèn)宰相之位,文臣之首,又有展家鐵血驚鴻軍、冷家妙絕瀚海軍、長安戰(zhàn)神麒麟府戍守邊疆,盡管不乏豺狼之心、熊虎之膽、廣納賢士日趨強大的星月王朝虎視眈眈,也終究只能是夢境妄想。
而晟朝當(dāng)世帝君,正是以質(zhì)子身份屈身北鯤國五年,韜光養(yǎng)晦,臥薪嘗膽,在七年之前,帶軍攻破皇城,斗敗曾是七皇子的暴君秦永晏,重奪帝位的原太子秦永然。
他現(xiàn)下摘了紫金冠,只一身米白燙金常服,正襟危坐,桌前的浮夢小爐上騰起云霧一般的煙,隱隱約約,飄過他取奏折的手,焚燒龍漣香的白煙竟不及他手白。那龍漣香一路飄高,竟更不及他一張絕世僅有,白玉般的臉龐。
倘若不知這位青年就是當(dāng)朝帝君秦永然,恐怕論誰見了,不是尊稱“陛下”,而是會不由自主在心里稱一聲“仙人”吧。
秦永然蹙眉,剛端起的茶杯壓碎于桌,而那“元兇”奏折被狠狠摔落在地。
“放肆!”
龍顏大怒,非比尋常,驚得在旁侍候的小太監(jiān)跪倒在地,小聲惙惙。
“陛下息怒?!?p> 秦永然垂眸平息怒氣,指著門外,一字一頓:“去,叫宰相魏寧、天罡府姚晚瓊,還有御醫(yī)院陵中澈,速來見朕?!?p> “啊?”小太監(jiān)抬頭,不禁叫苦,我的陛下哦,現(xiàn)在正是用午膳的時候,您日理萬機,不辭辛苦,是當(dāng)朝明君,百姓之福,但好歹也先多少吃點填填肚子不好嗎?小太監(jiān)叫苦不迭,可瞅著那碗已然陣亡的茶杯,心知這次又只能在心中叫個苦了。
“臣魏寧”、“姚晚瓊”、“陵中澈”……“參見陛下?!?p> 在中間為首的鶴發(fā)老人正是輔佐了三代帝王的老相魏寧,雖已年過古稀,但雙目銳利精爍,氣度精神絲毫不差于年輕人。而在他左側(cè)的,身著玄紅勁裝長袍的中年女人,正是掌管整個天罡府的總捕頭姚晚瓊,歲月在她姣好美麗的眉眼處遺留下時光的痕跡,卻帶不走那股子糅合了肅殺與瀟灑、倔然與剛毅的傲氣,依稀可想風(fēng)采猶勝當(dāng)年。處于魏寧另一側(cè)的,便是御醫(yī)院新晉院首陵中澈,不過三十年紀(jì)的俊雅青年,舉手投足間內(nèi)斂卻隱約帶有豪邁之氣,仿若已經(jīng)閱盡滄桑,看遍天下浮沉。
“免禮。”
“謝陛下?!?p> 三人謝禮起身,盡數(shù)望著帝君秦永然,等待安排。
秦永然見到三人在前,怒氣倒是也縮減了不少,示意小太監(jiān)把那本“罪魁禍?zhǔn)住钡淖嗾圻f給三人。
“這份奏折,你們看看,朕想知道,你們的想法。”
三人看過后,面面相覷,小太監(jiān)將奏折收回,心里奇道,怪了,這份奏折上到底是寫了啥,三位大人看過之后臉色怎么和陛下看完相差無多?奇了奇了,這到底寫了什么呀這是?
小太監(jiān)正云游天外,思緒便被猛然抓回,簡直一個暴擊。
“此次瘟疫來勢洶洶,傳染快速,幾天之內(nèi),已有好幾個村莊盡數(shù)感染,一時之間難以徹查完全,這奏折之上的請求,雖看似殘忍無心,卻并非不可用的下策?!痹紫辔簩幑笆衷谇?,嗓音洪亮響徹整間書房,但說到“殘忍無心”時,還是閉起了雙目。
秦永然面色若霜,想起那送這份奏折的張大人在最尾處寫道——微臣請愿封村,優(yōu)先處理懷有身孕的婦人,待村莊自生自滅,若態(tài)勢不可逆,愿燒毀焚毀,微臣亦隨之。當(dāng)真不是只求保命的小人,當(dāng)真不是“殘忍無心”,但秦永然又怎么能應(yīng)允?
“姚大人,你說?!?p> “天罡府已經(jīng)派人調(diào)查瘟疫之事,已經(jīng)感染的村子雖并非沒有回旋余地,可……奏折上的內(nèi)容……”姚晚瓊頷首,雙手抱拳,“臣附議。”
秦永然點點頭,看向陵中澈,問道:“陵太醫(yī),此次瘟疫,確無解救之法?”
陵中澈拱手為禮,道:“瘟疫自古以來,必要偵其源頭,辨其傳染方式,得其資料,試驗多次,方可有解救之法。眼下并無頭緒,微臣斗膽,附議。”
“好,好,好?!鼻赜廊徽酒鹕?,絕美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一層氤氳的水氣,“朕明白,你們和張大人一樣,都不希望已經(jīng)陷入絕境的百姓又拉著其余百姓跌入深淵,朕也知道,你們說出“附議”,心里有幾千幾萬的不甘與不舍?!?p> 秦永然抬手撫弄桌臺的黃色桌布,一下又一下,輕柔無比,淡淡道:“你們與朕都明白那奏章上的暗話,封村至態(tài)勢不可逆時便焚之,那便是,此刻封村,此刻焚之。毫無掙扎,毫無希望,只求速死?!?p> 這一席話過后,魏相、姚晚瓊、陵中澈無不偏開了視線,皆是不忍。而始終立在旁邊的小太監(jiān),在震驚不忍之余,偷偷瞧了一眼秦永然,不禁暗中嘆道——可惜陛下容色瑰麗無雙,攝人心魄,卻周身凜然之氣,第一眼見到更覺清冷威嚴(yán),是種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的極致美。甚至連想法,都似乎隔絕了煙火氣。
“但你們今日聽好,朕不放棄,也不允許你們放棄,”秦永然收回視線,明眸中盛滿了太陽般的光輝,“今日若朕放棄三座村莊,他日便會放棄三十城池。今日若朕枉顧婦女性命,明日便會拋棄孩童、舍棄老翁……朕師承太傅數(shù)十載,讀書、練武、學(xué)為王之術(shù),一一謹(jǐn)記,莫不敢忘,卻從未學(xué)過視百姓為螻蟻,此后亦不會。”
秦永然話畢,在場眾人,久久難以回神。
宰相魏寧最先反應(yīng)過來,畢恭畢敬拱手一禮,道:“陛下所言,字字真心,句句見仁,老臣受教?!?p> “微臣受教?!币ν憝偤土曛谐簩σ曇谎?,皆是心服口服。
秦永然道:“你們的考慮朕懂,朕找你們,是為了商量出緩兵之計。當(dāng)務(wù)之急,先隔絕被感染的村莊,但絕不能放任不管。”
陵中澈一撩衣擺,穩(wěn)穩(wěn)跪地:“微臣斗膽,請求在幾個村莊旁邊就近建立醫(yī)療館,微臣懇請親自前往,研究疫情。”
秦永然沉思片刻,問道:“你想好了?”
陵中澈道:“是?!?p> 秦永然道:“所有需要的藥物、資金,盡數(shù)清點,朕親自,送過去?!?p> “陛下!”眾人大驚,慌忙脫口而出。
秦永然在這時扶起了陵中澈,笑道:“中澈能去,朕也能。”
魏相正要再行勸阻,一名小太監(jiān)從門外急乎乎跑進來。
“陛下,逍遙王求見?!?p> “快傳!”
夏末秋初。
才過正午,太陽正炙,位于京城之內(nèi),紫禁之外的展府就又熱鬧起來。
可是那展家麾下的鐵血驚鴻軍正在操練?
但按常理,此時該在展府外的訓(xùn)練場才是,可這熱鬧聲響卻是從展府內(nèi)苑——忠血兵刃堂傳出來的。
這忠血兵刃堂,并非單獨一個盛滿了各式兵刃武器的堂室,而是劃定整個別苑區(qū)域,以別苑內(nèi)室的稱號命名,整個別苑,統(tǒng)稱——忠血兵刃堂。
別苑正中間便是庭室內(nèi)堂,紅瓦裝頂,墨綠繞梁,八根柱身澆灌暗紅濃漆,坍圮出的點點斑駁銹跡,磨合蜿蜒,恰似炙焰滾燙席卷而過。厚重玄鐵木門雖是漆色,被午后的陽光一烤,熏燙出耀目光暈。暈眩歸暈眩,定睛一瞧,這低玄色間倒是別有洞天,暗紋雕刻展翅大鳥,似翱翔于九天之間,身姿絕然,傲骨猶立,栩栩如生。
這堂室不算巧奪天工,也算得上是別有心意了,但與圍其堂室的別苑相比,也只能算是中規(guī)中矩得了份巧。
別苑大抵是求雅求靜,抑或求林深之趣,求精妙心境,總歸也無甚區(qū)別,可此處地面鋪設(shè),卻不盡相同。只見別苑地面分別鋪有鵝卵石、青瓷磚、黃泥沙、荊棘灌叢、寒冰麟五種材質(zhì),各占據(jù)一片區(qū)域,并且設(shè)有機關(guān),可以不時移動位置。
在這別苑間,一位二八芳華的妙齡少女揮舞寶劍,身姿翩然。只見她腳踩一雙帶錦絲暗紋的紅色小靴,身著白底繡正紅花葉暗紋的勁裝,紅色絲帶交替附于近手腕間的雪色窄袖之上,堪堪遮在皓腕,一側(cè)肩上綁著同色紅絲帶結(jié)成的蝴蝶扣,雪白衣領(lǐng)貼于脖頸處,交織著繡有紅色內(nèi)襯領(lǐng)邊,露出的一截脖子更顯雪白。再看面貌,鵝蛋小臉圓潤若玉,遮在額前的劉海隨風(fēng)揚起,隱約可見光潔無暇的飽滿額頭,如畫眉眼與其說少女,不如說似少年,殊無柔媚之形,眸光流轉(zhuǎn)間,隱含風(fēng)華意氣。她面頰微粉,唇角帶笑,一對酒窩于光下綻開,熠熠生輝。白紅交織,一半純真若雪,一半嬌艷若火,當(dāng)真顏若朝華,明艷不可方物。
少女揮手拔劍,站在別苑中央,劍光耀目挽出劍花,緊跟著捏了一個劍訣,正色道:“靖諳今日若攻破忠血兵刃堂,便可正式成為驚鴻軍一員,即日奔赴三險關(guān)作戰(zhàn),年前承諾可還算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