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近末,本歷年關,整個三陽郡城自然是少不得這點兒年味。
街上坊間那都是要擺滿了紅段裁,無論是大罐滿壇的美酒還是現宰當殺的年豬,市井之間的香火滋味便是順著這些不頂眼價兒的便宜玩意兒慢慢洋溢。
但要說這城中權貴所居的東郡城里,卻是一城獨賽三城得喜慶,偌大城東千百戶人家都要張燈結彩,每條街上掛著的大紅燈籠都賽過那天上掛著的大紅太陽。
尤其是臨近城南貧戶的邊邊角角都架起了大大小小的喜棚,里頭或多或少擺上些桌椅板凳,只消那些穿短衫的泥腿兒恭恭敬敬給說句討喜的吉利話,自然有滿滿的油水可以嘗個痛快。
燒雞、燒鵝、燉鴨子,這些油貨就賽不要錢似得往這桌上擺,后廚的學徒往往剛剛撈出一道,跑堂的伙計便要擺上去一道。
原是這東城之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就是那號稱‘三陽猛虎’的鐵槍桿子云欽云老爺子明兒個便要過得七旬大壽。
說這位云老爺子,那可是三陽郡城里極有顏面的人物,黑道白道、武林朝堂那都是說得上話兒的。
人家祝壽擺宴,可這位云老爺子卻是要提前一日,不但任憑那些個泥腿子在他那席上白吃白喝,每個人走時還能領上半吊子文錢,若是能放下臉皮朝著云府磕上三個響頭,便是一貫銅錢也未必討不下來。
這能說甚么,任你如何人物也得豎起大拇指,乖乖嘆一句豪氣。
不過這話又說回來,既然這般白吃白喝的好酒好肉明晃晃擺在街上,自然也就沒人會去掏錢買些不中吃的玩意兒。
城南本就是三陽郡城之中最為窮酸的地界兒,在這地方安居的多是下九流的痞子和賣人力的泥腿子,放眼街邊巷尾,卻是連一個穿長衫、披大褂的也尋不得。
趕巧了能放開肚子吃個痛快,滿街各坊的貧戶都熙熙攘攘湊到那些喜棚下頭,嘗一嘗那難得的美酒好肉,就連街上的攤家也早早收拾了自家的攤子,湊過去沾點兒便宜。
只是這城南下坊巷末卻依舊有一家老攤子,孤零零得擺著,雖然整個攤位十余桌上連半個活人影子也尋不到,可這每個桌上的粗陶壺里照舊擱了碾得稀碎的茶末。
一口大鍋,一口極大的鍋,一口大的駭人的鐵鍋。
一鍋熱湯,一鍋滾燙的湯,一鍋燙得冒煙的骨湯。
一位老人,一位消瘦的人,一位瘦似竹竿的老人。
這三樣東西便是這個攤位上最后的一點生氣兒,老人握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油乎乎的,攪得那鍋熱湯慢慢悠悠得晃蕩著,同樣油乎乎的白汽兒也從鍋里頭飄出來。
白汽兒飄啊飄,飄到這攤位旁豎著的那桿名幡上,紅彤彤的布上沾著油乎乎的漬,但上頭的字跡還算清晰,這家店應當是喚作‘云留虎骨湯餅’。
在城南,這家湯餅鋪子還算是有些名頭的。
主家老頭子作了好些年的手藝,不說有多少本事,侍候這些個泥腿子還不算是多大的麻煩,老人家開了這間鋪子少說也有三十年的光景,整個城南無論是行腳隸工還是地痞流氓都吃著他家的湯餅。
料足重口、買一添半、當吃當下。
這城南不是個風雅地方,料足就是鹽多,添半就是面多,當下那就是暖和,城南里晃蕩的人就稀罕這樣的湯餅。
靠著這門手藝,老頭子拉扯大的娃娃只怕有百十個,如今整個城南,上至巡街的衙役,下到地痞賊竊,找這位辦點小麻煩的,自然都是好使的。
只是今日,人脈面子終究不能當肉吃、當酒喝。
這虎骨攤子也就這么空了……
老人仿佛沒有瞧見那空蕩蕩的鋪子,手中的竹竿依舊慢悠悠地攪著湯,許是覺得這湯水太清了些,老頭子從一旁麻袋里撂起一塊大腿骨頭,順手拽到那鐵鍋之中,手中的竹竿是停不得的,骨頭臟凈也不必太過考究。
雖說他這名幡上掛的是‘虎骨湯’的名號,但誰都曉得這些骨頭都是老頭子去肉鋪尋得,今日許是豬骨,明日或是羊骨,這最多的還是那狗骨頭,亂七八糟的骨頭下了鍋,熬得湯水發(fā)白,這香味便熬出來了。
老頭的鋪子不關門,上頭下面都有人照應著,這鍋老湯添水舀湯、添骨挖髓,數十載下來卻是愈發(fā)香膩了,若是真有云彩嗅得,不知是否真的要停留片刻,多嗅一嗅這骨湯的香味。
無人的攤位,攪湯的老人。
他默不作聲,只是這樣倔強的攪著,不知他是否知道……
一碗要錢的湯餅永遠比不過一只不要錢的燒雞。
天色逐漸暗淡,喜棚依舊沒有收攤的意思,老人也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
喜棚里跑堂的伙計已經換了一撥兒,燒菜做雞的師傅和徒弟早不知換了三岔兒還是四岔兒,老人依舊默不作聲地握著那根竹竿,這鍋湯里又添了兩瓢水,所以和晌午時一般多寡。
一匹馬,一匹高大的馬,一匹本不應出現在城南的好馬。
一個人,一個健壯的人,一個頂著斗笠還絡腮胡的男人。
馬蹄上系著銅鈴,每走一步都是清脆響亮的鈴聲,男人的胡子被仔仔細細打理過,細細的胡茬為他平添幾分男兒的英武,而那臉上好似蜈蚣一般的刀痕卻能讓任何女人乖乖讓路。
這鋪子里的骨湯應當是香得很,那男人的馬停在名幡邊上,男人的鼻子沖著那鍋湯,男人的眼睛卻是沖著那油乎乎的桌椅。
只可惜,人的嘴巴總是離得鼻子比較近的。
咂咂嘴,男人左手按住腰間的佩劍,右手卻按在那馬鬃之上,輕輕踱一步,翻身下馬。
掃一眼,再想想自己今日身上穿著的體面衣裳,男人找一處還算得過去的長條凳子,將手中的佩劍輕輕放下,再回首,將那劍穗輕輕扶正。
講究!
男人瞧一眼靜靜躺在那凳子上的長劍,滿不在乎地在那油乎乎、臟兮兮的凳子上一坐,上好絲緞的短袖子往那同樣油乎乎的桌上一擱,那茶壺便已經被他握在手中,壺蓋隨手一撂,湊上去嗅一嗅。
嗯,誰知曉這算是甚么茶。
那男人絲毫不動聲色,將那端起的茶壺穩(wěn)穩(wěn)當當又放了回去,嘴角微揚,卻笑著朝著老人問道:“常言道,老湯那是越熬越香,店家,咱這熬得是個甚么湯?”
老人愣一下,手中的竹竿也頓了一下。
少頃,竹竿照舊攪著湯,老人沙啞的聲音卻穩(wěn)穩(wěn)當當傳了過來,道:“虎骨湯?!?p> “虎骨湯?”
男人瞧一眼麻袋里還夾著血絲肉皮的狗骨頭,問道:“那老虎呢?”
竹竿又是頓一頓,老人平靜的臉也隱隱有些變化。
顫抖著的手指指一指那麻布袋子,道:“那不就是么?!?p> 男人笑了,眼中掠去一絲難以捉摸的光彩,但瞬即恢復平常,理一理劍穗,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擺上一碗來嘗嘗新鮮,我還從未嘗過這老虎熬成的湯?!?p> 厚切的粗面,燉得稀爛的肉渣,熬得發(fā)白的骨湯,一只粗陶的海碗盛得滿滿當當,還特意細細切了小捧臊子,掐幾葉青青綠綠,瞧著煞是好看。
老頭今兒個那是格外地道,這碗里的醬肉臊子賽平日三兩碗的分量,往男人面前一擺,卻是默默撂下了一句話。
“八文大錢,概不記賬?!?p> 老人的話不算沉,卻是極重,想來應當也就是這樣的硬牌坊才敢把這樣的話這么撂下。
其實,往日里都是記賬的。
城里買賣不定兒景氣,碰上不好的時節(jié),那些存不下錢的泥腿子全靠這么些記賬的鋪子熬過來的,而這虎骨湯餅也就成了不知多少人家的救命糧。
男人瞟一眼那油乎乎的湯水,笑著往一旁隨手一撂,那匹高大壯碩的黃鬃馬便極為嫻熟地湊上來,無論是臊子還是湯面,呼哧呼哧地吃個稀里嘩啦。
老人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男人微笑著看著他的馬將那一碗湯面吃得干凈,卻又朝著老人吩咐一句:“店家,這湯餅應當是不錯,且在添上一碗……”
“狗骨湯來……”
老人的臉登時便陰沉下去。
噔得一聲響,驚得那黃鬃馬往后退了兩步,卻是一根劈作細條的柴火棍兒斜著插進了實木桌面兒上,男人搭上眼瞧一下,卻見那細條棍子竟將那桌子貫穿出一寸多,若是這一下挨在人身上,只怕那也是一好大個血窟窿。
男人卻依舊笑著,他笑得愈是開心,老人的臉色便愈是陰沉。
半碗湯,半碗面,莫說是滿滿當當的臊子,這一碗便是連半點青色也見不到的。
男人眉頭輕挑,倒也不甚在意,隨手將這一碗也擺在自己這馬兒的身前,便又是一陣呼哧呼哧得稀里嘩啦。
一碗又盡,黃鬃馬伸著舌頭想要舐去最后一點油花,男人翻身上馬,卻嘆道:“老湯味濃、勾芡味重,若真有一根虎骨增香,倒也算是一口好滋味?!?p> 黃鬃馬低著頭,嚼頭連著馬韁讓那男人攥著,馬蹄上的銅鈴照例晃蕩出清脆的鈴音,老人的竹竿照例晃蕩著攪動那乳白的骨湯。
斜一眼,老人卻瞧見那長條凳子上穩(wěn)穩(wěn)當當擺著一柄極為精致的佩劍,一條青銅劍鞘鑲著一枚琥珀,素白的劍穗系在這柄劍上。
老人放下竹竿,將那一柄劍握在手中,卻是‘噌’得一聲將那長劍出鞘,寒光凜冽的劍鋒之上刻著兩枚幾乎不可辨得的小字。
‘褫奪’
“當真是一柄好劍。”
老人贊嘆道,右手微微一推,有將這長劍歸鞘。
他轉頭瞧著那駕馬男人的背影,卻見那男子扯著韁繩,已然停下。
“聽說這位相公想要品一品老頭兒這三十年熬煮的虎骨湯?”
沙啞的聲音中應當是摻進去了不一樣的東西,那駕馬的男人緩緩回眸,咧嘴笑道:“一般的老虎可不中吃,非得是那老當益壯的虎王才可拿來下酒。”
老人隨手將那長劍系在自己腰間,卻是道:“那倒是客官的運道,老頭子剛好熬開了一鍋熱湯,正要抓一只老虎?!?p> 拇指在劍柄上一扣,劍鋒已出三寸,那老頭笑著說:“更妙的是,咱們三陽郡中還正好養(yǎng)了一只虎王?!?p> 男人盯著老人看了半響,笑得更是明顯:“那倒是在下,有了口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