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慵懶的蜷在藤椅上,一臉木然,享受著秋日陽光情人般溫柔的輕撫。
看他面色平靜,目光呆滯,完全看不出悲喜,其實他內(nèi)心激蕩,思緒萬千,想了很多很多。一幕幕往事不斷在腦海中涌現(xiàn),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揮之不去。
自從他十七歲怒殺惡少之后,開始亡命天涯。接連做了幾次大案,穆不仁,蘇晉瑤兩家被盜,均系其所為。他將這些不義之財悉數(shù)捐獻賑災,之所以這樣做,與他從小到大的苦難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見多了窮苦百姓的悲慘生活,所以他不圖名利,只求心安,盡自己綿薄之力,希望世間少一些悲苦,多一點歡樂。
他雖然以大盜惡名遠播,但他自認無愧于心,從不以強凌弱,說不上什么劫富濟貧,讓貧苦老百姓生活好一點,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時至今日,落到如此地步,他無話可說,不能怨天尤人,只能坦然面對。
思前想后,他得到了一個堅定的結(jié)果,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振作起來,勇敢的面對目前自己所面臨的一切現(xiàn)實問題!
不知何時,施菲兒已經(jīng)來到了他的身后,悄無聲息,好似一陣風,又如一片云。
施菲兒的目光充滿了關(guān)切,她的聲音也是:“你腿上的傷好些了嗎?”
楊楓的心里一熱,微微扭頭:“好多了,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兩三天就可以四處走動了?!?p> 施菲兒說:“你不能四處走動的,哪怕再過個十天也一樣,以前你不聽話,小孩子般的亂跑,搞得傷勢惡化到這種程度,現(xiàn)在無論如何都得聽我的,我說可以走動你才能走動?!?p> 楊楓內(nèi)心溫熱,轉(zhuǎn)過頭來,他不敢看施菲兒那充滿關(guān)切的眼睛,那雙充滿熾熱感情的眼睛,一下子就讓他想起了小蝶;他不敢過度的接近她,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感情的閘門一旦打開,將會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他輕聲說:“謝謝你的關(guān)心。”
施菲兒的臉紅了紅,嫣然一笑:“如果說是我受了這么重的傷,在這種情況下,你會不會也像我這樣照顧你一樣的來照顧我?”
楊楓怔住,他實在想不到施菲兒會問出這個奇妙的問題。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楊楓盯著施菲兒,見她也正盯著自己,目中充滿期盼之色。
楊楓只好說實話:“我會的,不止是你,若是遇見別人,我也同樣會關(guān)心幫助他?!?p> 施菲兒的內(nèi)心喜悅無限,卻又突然問:“那如果是一個比我漂亮,又比我年輕的女孩子呢?你是不是也會同樣的關(guān)心幫助她?”
“是的?!?p> 施菲兒閉上嘴,不說話了,她突然很后悔不該問這句話,這句話的說出就已證明她在吃楊楓的醋,而楊楓的回答又令她生氣。
幸好楊楓又補充:“即使是一個老掉牙的老婆子,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會關(guān)心幫助她,真正的關(guān)心幫助一個人,不能看他的身份,也不能看他的年齡,更不能看他的長相?!?p> 施菲兒的臉紅得厲害,也許是她太敏感了。
楊楓笑了笑,說:“為了某種利益帶著某種目的而去關(guān)心幫助別人,這個人就是騙子,我雖然是強盜,但卻絕對不是騙子?!?p> 施菲兒嫣然一笑,立即向楊楓道歉:“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但你自己卻不承認,因為你總認為別人都把你當成無惡不作的大強盜,所以你非常的自卑,也從來不去分辨,久而久之就惡名遠揚了?!?p> 楊楓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苦笑。
施菲兒說:“我沒把你當成壞人,雖然你是公認的大強盜,但我認為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不管是什么人,并不是天生就壞?!?p> 楊楓說:“你說的也許有道理,但你絕對不要把我當成個好人,我說過,你要是認為我是好人,總有一天會后悔的?!?p> 施菲兒心一驚,顫顫的說:“我會后悔么?不會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楊楓不開口,他不知道怎么延續(xù)他們之間的對話。
沉默一會兒,施菲兒笑了笑,說:“有件事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你,但又害怕你不告訴我?!?p> 楊楓說:“你問,只要不是太為難的事,我都會告訴你?!?p> 施菲兒的眼睛發(fā)出了光:“這是你自己說的,希望你這次也不騙我。”
楊楓微笑。
施菲兒的樣子實在可笑,就像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成熟之中帶著天真,成熟之中藏著稚嫩。
施菲兒考慮著該如何開口,想了半天才說:“你能不能把你的一樣東西拿出來讓我瞧瞧?”
“什么東西?”楊楓很自然的問。
“武器?!笔┓苾河痔匾鈴娬{(diào),“你那件令人聞風喪膽的神秘武器。”
楊楓怔住,怔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聲中帶著譏誚之意,他問:“你也想看我的武器?”
施菲兒立刻點頭:“我早就想見識一下了,你那武器在傳說中神乎其神,簡直是一件罕見的寶物,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想得到它?!?p> 楊楓也點頭:“很多人都想見識我的武器,但我都讓他們大失所望。”
“你總不會讓我也失望吧?!?p> 楊楓凝視著施菲兒,輕聲說:“本來我也不忍心讓你失望的,但我不得不令你失望?!?p> 施菲兒突然變得很沮喪:“你舍不得拿出來,是擔心我會打它的主意。”
楊楓笑笑:“你想的太遠了,我根本沒這么想過,一點也沒有?!?p> 施菲兒似乎覺得有些委屈,仍是說:“你一定是這樣想的,你擔心我拿了你的武器,下次遇見汪洋海的時候就對付不了他。”
汪洋海,汪洋海,這個刺耳的名字,頓時刺得楊楓心如刀割,小蝶,還有她腹中的孩子!都是汪洋海造成的,這個畜生!想到這些,怒不可遏,他突然大聲說:“不要提他!提起他我就想起小蝶、想起鳳姐,想到我現(xiàn)在就窘境,他是畜牲,是禽獸,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p> 施菲兒退后兩步,似乎不認得楊楓了:“小蝶,小蝶……你心中只有小蝶……小蝶鳳姐只不過是兩個死人,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為什么你還忘不了她?”
“是的,她倆是死人,還是兩個死婊子。”楊楓站了起來,眼珠血紅,“我就是喜歡和婊子在一起,這樣我才會覺得開心。”
“你和她們一起很開心,難道你跟我在一起就不開心嗎?”施菲兒覺得眼淚好像掉了下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不爭氣,她沒有擦眼淚,“我很討厭,令你很不開心是不是?”
“我并沒有這么說,你自己這樣認為而已。”楊楓的聲音已低了許多,他害怕女人的眼淚,他不明白施菲兒好好的,為什么會突然流淚,女人真是奇怪!
“他殺了你的小蝶,又害死鳳姐,為什么你不直接去找他報仇,卻像只老鼠躲在這里,找我發(fā)脾氣又有什么用?”
楊楓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他的眼珠突然又變紅,拳頭也握得很緊:“我已經(jīng)給你說過,不要再提他,想起他我就覺得想要嘔吐?!?p> 施菲兒突地冷笑:“虧你說得出來這種話,無論怎么說他也是一個捕頭,而你呢?你只不過是一個強盜,無惡不作的大強盜!”
楊楓的心似乎被剪刀狠狠的戳了一下,方才施菲兒說他是好人,現(xiàn)在卻說他是大強盜,無惡不作的大強盜,原來她是撒謊,她只不過是想讓我開心點,讓我的傷早些好起來,她就能早日回到汪洋海的身邊。
楊楓雙腿無力,倒在椅子上,緊按著槍傷,聲音低沉,冰冷:“施捕頭,如果那你現(xiàn)在要押我回府衙,我不會反抗,我也無力反抗,如果你放我一馬,現(xiàn)在想走的話,我不遠送,我有傷在身,相信施捕頭也不會見怪。”
施菲兒本打算回到房中不理楊楓的,但一聽他這樣說,她全身立刻僵住:“我會走的,我早就想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我不配與你這個大強盜楊楓呆在一起,連做你丫鬟的資格也沒有?!?p> 她覺得有千萬根針使勁的刺在她的心上,她使勁的甩了甩頭,擦干眼淚,再也不看楊楓,扭頭就走,走得很干脆。
房子里突然沖出來一個人,小青!也許她一直就在房中聽,到此地步才不得不出來。
她攔住了施菲兒,緊握著她的手,懇切的說:“菲兒,你不能走,他還需要你照顧?!?p> 施菲兒聲音弱了一些,說:“我在這里非但不能照顧他,反而令他心情極不愉快,搞得他的傷一直難以癒痊,你說我該不該走?”
小青心中焦急,只是握住她的手不放:“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會讓你走的,他還需要你照顧?!?p> 她看了楊楓一眼,說:“病人的心情總是不大好的,為什么你還和他一般見識?”
施菲兒的手漸漸放松,不再掙扎,偷偷的望了楊楓一眼,只要楊楓開口挽留她,她就會什么也不在乎的留下來,在她內(nèi)心,她真的舍不得離開,只是缺少一個臺階,缺少一個留下來的理由而已。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僅僅差的就是那一步臺階,找到這步臺階抑或是錯失這步臺階,接下來的事情,也許就是天壤之別。
但是楊楓只是垂著頭撫摸著傷好像并沒有給她這一步臺階的意思,再無其他的任何表示,沒有半點開口挽留的意思,似乎小青與施菲兒在他面前已成了多余。
施菲兒使勁眨眼,盡量不讓眼淚流下,她說:“一個人有了很多的金銀,就不會在乎銅元的多少,在他的眼中,銅元已成了多余,現(xiàn)在我就是這個銅元,是注定要被丟棄的?!?p> 小青吃驚的盯著施菲兒:“你不是銅元,你還是金子,甚至是珠寶!任何人都想接近你,擁有你,他更需要你照顧他?!?p> “我走了你還在,你可以照顧他?!?p> 小青只是緊挽著施菲兒的手不放:“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走的?!?p> 施菲兒石像般站著,不動。
楊楓也石像般坐著,不動。
小青拍拍施菲兒的手,柔聲說:“你在這里別動,我去勸勸他?!?p> 見施菲兒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小青才松手,走到楊楓的身前,輕聲說:“你與她相處的時間并不短,她對你來說究竟如何,你應該比我清楚?!?p> 楊楓還是石像般坐著,不動,眼皮下垂,好像入定的大和尚。
“她是真的關(guān)心你,你看不出來嗎?”楊楓的反應確實令人生氣,小青忍不住發(fā)火,“你怎么像個女孩子似的?連話也不敢說?!?p> 楊楓說:“不是不敢說,而是說與不說并沒有多大的差別?!?p> “你若是男子漢,就應該抬起頭來,面對一切,”小青加大了聲量,“抬起頭來,你連看我們的勇氣也沒有嗎?”
楊楓抬起頭,全無表情的盯著小青。
小青的臉莫名其妙的發(fā)燙發(fā)紅,她的聲音溫柔了些:“你們好好的,為什么要為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來嘔氣,這又是何苦呢?”
楊楓說:“我也不想這樣,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
“所以你也就不打算說清楚,準備讓這件事一直誤會下去?”
楊楓凝視著小青:“剛才你是不是一直在房中聽我們講話?!?p> 小青不好意思的點頭,偷聽別人講話畢竟是一件令人臉紅的事。
“所以我們?yōu)槭裁炊鵂巿?zhí)嘔氣,你一定清楚?!?p> “我知道,其實你把你的武器拿出來,讓她瞧瞧又有什么呢?”
楊楓嘆了口氣:“你是不是也很想瞧瞧?”
小青點頭:“女人的好奇心總是很強的?!?p> 楊楓看了施菲兒一眼,說:“我還是那句話,只能讓你們失望?!?p> 施菲兒突然大聲說:“小青,你說了這么多,還不等于是對牛彈琴,你見過吝嗇鬼施舍過東西給乞丐的嗎?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p> 小青沒有開口,只是盯著楊楓。
楊楓的眼皮似乎在跳,他閉上眼睛。
他不想開口分辨什么,他覺得施菲兒變了,變得有些不可理喻,她以前從來不是這樣的,是什么令她改變的,那件武器對她就那么重要嗎?
楊楓不禁想起小蝶。
小蝶從未說過一句傷害他的話,她只知道安慰他,撫慰他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令他在無比煩惱無聊至極的時候,心靈得以安靜平和,要是小蝶還在,該多好啊,他也不會有這些煩惱事了,可是小蝶已經(jīng)走了,帶著他們的孩子一起走了,汪洋海,這都是汪洋海造成的!想到這些楊楓愈加悲憤不已。
施菲兒咬咬牙,說:“以他目前傷勢的恢復情況,用不了幾天就可以自由走動,自己照顧自己了。”
過了一會兒,楊楓睜開眼睛,他并未看施菲兒,只是盯著自己的手,左手斷指,右手斷臂:“我的傷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嚴重,小青拿來的藥很靈驗,馮云龍的藥也很好,傷口全無痛楚了,我現(xiàn)在就可以自由走動了?!?p> 說著,他就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你看我的傷是不是全無妨礙了?”
他走得緩慢沉穩(wěn),任何人都不能從他走路的姿勢,得出他是受過重傷不久的人的結(jié)論。
施菲兒盯著楊楓的腿:“你的傷確實恢復得很快,這全都是小青的功勞,若不是她的……”
小青拉住了楊楓:“快坐下!你的傷不會好得這么快的,你騙人!你不但騙別人,你還騙你自己!”
楊楓說:“你要不要我跑兩圈給你瞧瞧,這樣你才會相信?!?p> 小青使勁挽住楊楓的手臂:“你先坐下……現(xiàn)在不是你強裝硬漢的時候?!?p> 楊楓盯著小青,終于坐下。
施菲兒說:“既然你的傷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我也就放下心來了,等燕秋月上山來,我告訴他一聲就走?!?p> 楊楓盯著施菲兒,冷冷的說:“你不用等他,現(xiàn)在就可以走,他若是問起,我便說是我讓你走的?!?p> 施菲兒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穩(wěn):“這樣也好,謝謝你讓我走?!?p> 她盯了小青一眼,說:“你好好照顧他,藥要換勤一些。”
小青立刻過去拉住施菲兒:“不要再說‘走’字好嗎?難道你真的甘心這樣一走了之嗎?”
施菲兒心一驚,覺得小青話中有話,她緊盯著小青,小青的臉上并沒有別的什么可疑表情。
施菲兒勉強的笑了笑:“我不像你,我有個家,總是要回去的?!?p> 小青只好向楊楓求助:“楊楓,你怎么不說話?你舍得她走嗎?她照顧你了這么久……”
楊楓說:“她照顧我的這份情,只要我楊楓不死,就一定會償還的。她說得對,她有家,終究要回去的,她的父親,她的未婚夫還在等著她,既然要離開這里,早走與遲走又有多大的差別呢?”
施菲兒茫然的點頭,她沒有聽清楊楓在說些什么,她只是覺得腦袋在嗡嗡亂響,她的心亂極了。
她突然發(fā)覺自己太幼稚,幼稚得接近愚蠢。
她以為楊楓絕對不會趕她走的,但現(xiàn)在聽楊楓的說法,與趕她走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呆立了半晌,本想再說些什么,但卻沒有說出來。
在這個時候說出來,豈不是顯得她太渺小可笑,令別人認為她是在求楊楓留下她?
——如果她真的說了,情況也許會完全不同。
女人為了自己的自尊心,總是將一些關(guān)鍵的話語穩(wěn)住不說,而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廢話。
施菲兒想起與楊楓的兩夜纏綿,她的心更亂,也如刀割一般痛。
原來楊楓一點也不在乎她,一直把她當成小蝶,忽視她的存在,完全不管她的感覺如何,在楊楓的心目中,她堂堂一個知府千金小姐,一位女捕頭,竟然連一個妓女都不如,何況已經(jīng)死去多日,墳頭都開始長草的妓女!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眼淚又要流下,但她忍住。
在楊楓面前,她絕對不能如此脆弱,要流淚也要等到在無人之處偷偷的流。
施菲兒一步步朝圍欄走去,她覺得腳似乎重如千斤。
她內(nèi)心深處還期盼著楊楓出口挽留她,只要楊楓挽留她,哪怕是習慣性的禮貌性的象征性的毫無用心的一句挽留言語,她都會留下。
但她沒有聽見,她走到了圍欄門前,她聽到的僅僅只是小青的勸阻聲和挽留聲,而楊楓,他自始至終沒有說半個字。
她如墜深淵,如墜冰窟,徹底失望,徹底心冷。
“他本就是無情的人,我為什么總要對他心存幻想呢?”
施菲兒長呼一口氣,甩甩頭,開了門,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這次小青沒有阻止她。
——要走的人終究會離開,任何人都不能挽留,除非是他自己。
小青望著施菲兒頭也不回的遠去,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不挽留她?”
楊楓抬起頭,剛才他一直都是低著頭的:“人只要一下定決心離開,就沒有人能夠挽留?!?p> 小青說:“在我看來,她并不是真正想走?!?p> 楊楓沉默。
“你現(xiàn)在讓他走……”小青遲疑著,“就不怕她泄露你的藏身之處?”
楊楓猛地一震:我怎么如此糊涂?剛才竟然沒有想到,她若是泄露了我在這里,豈不是很麻煩?自己倒不要緊,若是連累了燕秋月……
楊楓平靜的說:“也許我也該離開這里了,只要我不在這里,汪洋海也就不會對燕秋月怎么樣。”
“離開?你的傷這么重,怎么離開?”小青說,“何況你也不能擔保汪洋海真的會放過燕秋月?!?p> 楊楓說:“現(xiàn)在離開這里,至少不會讓汪洋海親自拿住燕秋月包庇我這個大強盜的把柄。”
小青盯著楊楓,她的目中充滿關(guān)切:“你受這么重的傷,是不能動得太過分的?!?p> 楊楓已經(jīng)下定決心:“我一定要離開這里,連累了燕秋月,我還怎么有臉見他?”
小青不再勸阻楊楓,因為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知道,一旦楊楓下定決心做的事,別人是無法阻止的,楊楓寧愿自己的腿殘廢,他也不愿連累燕秋月,他爬也要爬離這里。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燕秋月收留了我十多日,這份情我是一定要還的,我在離開這里之前,應該先告訴他一聲?!?p> “你要到他的府上去?”
楊楓淡淡一笑:“我去當然不大方便,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去告訴他一聲?”
小青臉現(xiàn)為難之意:“這件事本來是我該去的,我也很樂意走這一趟,但我卻擔心一件事?!?p> “什么事?”
小青緊盯著楊楓:“我擔心我剛出門,你就會收拾東西離開這里。”
楊楓一笑,說:“我會等你回來之后再走?!?p> “你在撒謊!”小青說,“第一,你明知道燕秋月不會讓你離開這里,卻還要求我先去告訴他,你分明是要支開我獨自一人離開?!?p> 楊楓沒有開口,似乎在嘆氣。
小青繼續(xù)說:“第二,你的傷還很嚴重,暫時不能走得太遠,你想獨自一人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去養(yǎng)傷。”
楊楓凝視著小青,嘆了口氣:“你很聰明,我的確是這樣想的?!?p> 小青微微一笑,臉紅了:“燕秋月絕對不會讓你走的,所以必須在他不知道你打算離開這里時就走,不然就走不了?!?p> 楊楓點頭。
小青說:“你既然要走,為何又要把我支開呢?”
楊楓不開口,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解釋。
小青悠悠的說:“你知道我已經(jīng)無依無靠了,沒有一個親人,你丟下我走了,叫我怎么辦?”
楊楓微微一驚,難道……她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走?
小青已經(jīng)說了出來:“別人說你是強盜,但我看卻不像,在我眼中,你是一個好人,如果你不嫌棄我,就留下我吧?!?p> 楊楓一陣心酸,這樣的話,施菲兒也說過,說了好幾遍,但到了最后,他在她眼中,還不是大強盜一個。
女人難道都是說謊的專家?男人若是把女人的一句無心之言牢記于心,那么這個男人就一定會傷心后悔。
小青輕輕的說:“我同樣可以幫你擦藥換藥,還可以為你做飯洗衣服,無論什么事我都可以做的,只要你開心,你的傷能早點好起來,我就滿足了?!?p> 楊楓心里一熱,說:“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浪子,要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并且還會遇到很多的仇人,跟我在一起只會讓你擔驚受怕?!?p> “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無論什么苦我都能吃,我不會在乎的?!毙∏啻瓜骂^,聲音更低,“在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今生要跟你在一起,你不會趕我走,不要我吧?”
楊楓一陣感動,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大強盜,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如此對我?
楊楓輕輕的握著小青的手,真誠的說:“我當然不會趕你走,但你也不要認為我太好,我是什么樣的人,你不會清楚的?!?p> 小青什么話也不說,只是嬌笑一聲,倒在楊楓懷中。
小青嬌嗔的模樣竟令楊楓心動不已,他緊緊的抱著小青,,就像抱著小蝶,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他舒心的閉上了眼。
說實在的,楊楓對小青還沒什么感覺,也許他以前根本就沒有注意過她,更不知道她一直在暗戀著自己,這極令他感動。
經(jīng)過漫長的相思之苦,楊楓空虛得要命,極需別人給他安慰,能給男人安慰的只有女人。
他現(xiàn)在抱著的是小青,腦子里想的卻是小蝶,小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別的女人無法替代的。
楊楓覺得有點對不起小青。
小青對他雖有愛意,但他對小青卻沒有,他現(xiàn)在緊緊地抱著小青,只是為了尋找那失落已久的感覺。
人就是這樣的矛盾,這是任何人都不能避免,懷里抱著陌生的女人,腦子里想著心愛的女人!想著可望不可及的女人!人真是思想極其復雜的生物!
小青抬起頭,輕柔的說:“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p> 楊楓點點頭,既然要走,就應該走得迅速,免得節(jié)外生枝。
小青說:“我先去簡單的收拾一下,你坐在這里別動?!?p> 楊楓說:“我到屋子里去?!?p> 小青像扶小孩似的將楊楓扶到臥房。
房內(nèi)擺設(shè)陳舊,飄逸著淡淡的女人的胭脂香水味,空氣中依稀殘留著施菲兒的體香。
楊楓在床上坐下,凄然一笑:“想不到我楊楓連路也走不穩(wěn),像老頭子似的要人攙扶,還要四處逃亡,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小青只是緊握著楊楓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他。
楊楓看了小青一眼,說:“你還是留下來吧,我一個人流浪慣了,你跟著我,你會很不習慣的?!?p> 小青的眼珠紅了,顯得很委屈:“你還在想著她,難道我不能取代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楊楓立刻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根本沒有想她,我只是擔心我會連累你,我的仇家多得連你也不會相信。”
小青笑了,她是真正開心的笑:“我說過我不會怕的,只要你肯帶著我,我什么都不在乎?!?p> 楊楓嘆了口氣。
小青問:“剛才施小姐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火?”
楊楓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女人的心事是很難捉摸透的?!?p> 小青說:“其實你把你的武器拿出來給她瞧瞧,又有什么呢?”
楊楓臉上似乎有一絲痛苦之色:“我已經(jīng)向她解釋得夠清楚了,我沒有武器?!?p> 小青盯著楊楓,溫柔的說:“她不會相信的,她肯定認為你在騙她?!?p> 楊楓說:“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會生氣?!?p> “你沒有騙她吧?”
“我說的全都是真話,她既然信不過我,我也沒有必要跟她解釋?!?p> 小青說:“你應該向她解釋清楚的,很多誤會都是因為沒有解釋而產(chǎn)生的?!?p> “她不相信我,我也無須解釋?!睏顥鬟€是這句話。
小青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施菲兒急沖沖的向山下走去,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到這個時候,她的眼淚又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為什么會這么多,這么不爭氣,她很少這么委屈的,但這次實在是很委屈,她盡心竭力全心全意的照顧楊楓,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沒有一句感激言語,反而是要趕她走,所以她就只能以離走的方法來應付。
逃避、離走,只要離開這里,她就不會受委屈了,在家里她一直是寵兒,是千金小姐!
施菲兒停下,倚靠在一棵直插云霄的參天古樹上,擦干所有淚痕,仰頭凝視著天空。
她不禁想起了上次出走的情形,上次遇見了燕秋月,但這次呢?此時此刻,她既擔心遇見他又希望遇見他。
遇見了他,他當然不會讓自己走。
施菲兒嘆了口氣,原來自己并不想離開這里。
她的心中還有楊楓的影子,既熱情又冷漠,對一切漠然置之,對一切又默默關(guān)切。
若是在這時候問施菲兒對楊楓的評價如何,她還是會脫口而出:“他是一個好人?!?p> 一片樹葉隨風飄落,施菲兒接住,攤在掌心。她凝視著這片脈絡(luò)清晰而枯黃的樹葉,她突然又悲從中來,覺得自己就是這片樹葉,隨風飄落,無依無靠,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被拋棄,沒有著落,沒有什么可以依附的。
她覺得很空虛,渾身乏力:其實我是不該離開他的,雖然他傷害了我,但我也一定傷害了他,不就是一件武器嗎,在他心目中,武器比我還有重要嗎?
現(xiàn)在一切都已過去,后悔也沒有用。
施菲兒望望天,艷陽高照,今天的天氣很好。她嘆了口氣,無精打采的開始走:回府衙。
除了府衙,她也沒什么地方可去,若是父親問起這些日子自己在什么地方,又該如何回答呢?無論如何,都不能泄露楊楓的藏身之處,不然他就一定會更加恨我。
回到府衙,還要弄清楚汪洋海是不是真的殺死了小蝶,反正這輩子是肯定不會嫁給他的了。
山路崎嶇,羊腸小道,甚是難走,出了林子,施菲兒眼前一亮,一眼就看見了一個人:燕秋月!
燕秋月正朝著山上走來!
施菲兒又驚又喜,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之情,怎么會這么巧呢?
燕秋月顯然也很吃驚:“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我……”施菲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楊楓的傷好了些沒有?”
施菲兒點點頭。楊楓,他關(guān)心的只是楊楓。
燕秋月盯著施菲兒:“你們又鬧了脾氣?”
施菲兒沒有回答,她害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流下來。
燕秋月像大哥似的拍拍施菲兒的肩:“他這幾天心情不好,事事你都得讓著他,不要和他斗氣。”
施菲兒說:“我也不想和他斗氣,但有時候?qū)嵲谑侨滩蛔∫c他爭辯?!?p> 燕秋月說:“爭辯沒有什么,但你們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說些傷害人的話,并且都不肯服軟認錯,這樣就弄得雙方都不愉快?!?p> 施菲兒點點頭,只要有大哥哥一樣的燕秋月,一切問題都好解決了,,現(xiàn)在她可以名正言順的堂堂正正的回去了,回到楊楓身邊,自然有他燕秋月去解釋。
施菲兒問:“你上山有什么事?”
燕秋月并沒有說話,挽起左袖,之間左臂上纏了一條紗布,紗布上有血跡,很顯然受過傷。
“你受過傷?重不重?”
“沒什么,”燕秋月一笑,“這是汪洋海的一槍?!?p> “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秋月說:“打探鳳姐被害的消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遇見了一些波折,我上山來就是要告訴楊楓一些重大事情的?!?p> “真的很重要嗎?”
“如果查清楚了這些事,很多事情便會真相大白,而且這次軍餉被盜的案子也許也會因此迎刃而解。”
“怎么又牽扯到軍餉的問題上來了呢……”施菲兒想了很久,說,“我相信你,但愿如你所說,可以洗刷楊楓的不白之冤,我們立刻去告訴他?!?p> 燕秋月笑了,他在為楊楓高興,有施菲兒幫助他的確是一件大好事。
楊楓看著小青收拾東西,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真的就這樣帶著她走?該去哪里呢?”
枕頭旁邊有一把小刀,是在府衙里得到帶來的。
小青問楊楓:“楊楓,這把刀要不要帶走?”
楊楓說:“不必帶了,反正現(xiàn)在也用不著?!?p> 楊楓就是用這把刀削斷手指的,但卻同樣沒能殺掉汪洋海,想到這些,他就不快。
小青卻將刀裹了起來,說:“也許以后還有用,留著好點?!?p> 楊楓微笑,也許小青說得對。
小青把刀交給楊楓,說:“這把刀當然永遠不及你傳說中的武器那么厲害,但總比沒有的好,既然你那武器不在身邊,帶著這把刀也可以防身?!?p> 楊楓喃喃道:“武器……別人畏懼我,也許只是畏懼我的武器?!?p> “你的武器真的有那么可怕?”
楊楓微笑:“武器的可怕并非是因為它的本身,而是掌握使用武器的人。”
小青搖頭,說:“我不懂。”
楊楓嘆了口氣:“你不懂反倒好一些,有些事并不一定非要搞懂?!?p> 小青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之色。
小青忽然說:“你能否讓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了?”
楊楓說:“我的傷不礙事的,你的藥真的很有靈效?!?p> 小青悠悠的說:“不親眼看看你的傷,我真的放不下心?!?p> 楊楓便不再拒絕。
——若是施菲兒在這里要看他的傷,他一定會拒絕的。人就是這么的奇怪,覺得應該讓這個人看的,卻給那個不該看的人看。
傷還是腫得厲害,卻有消腫的跡象,肉洞也漸漸縮小,上面的膿血結(jié)了一塊皮,護著傷口。
小青輕撫著傷口周圍的肉。她的臉好燙,她的手輕柔。
“你的腿好燙,”小青說,“我擔心我們現(xiàn)在行動會加重你的傷勢?!?p> 楊楓的內(nèi)心一陣感動,小青是真正的關(guān)心他,楊楓從她的眼神中看得出來。
——觀察一個人,應該看他的眼睛,嘴會說謊,眼睛卻不會。
“不管怎樣,我都要先離開這里,”楊楓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我絕對不能連累燕秋月,你若是處在我這個位置,也會這樣做的?!?p> 小青不再勸阻。男人為了義氣,有時候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何況是這一條腿。
小青說:“我?guī)湍悴咙c藥,但愿你的傷能早點好起來?!?p> 楊楓再也忍不住將小青摟在懷中:“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小青閃爍著一雙大眼睛,嬌羞的說:“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已經(jīng)喜歡上你了?!?p> 楊楓又是一陣感動:“我只是一個強盜……”
小青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懷中,說:“我只覺得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這輩子若與你廝守,我做牛做馬也愿意?!?p> 楊楓將她抱得更緊,他找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對小青這份愛,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這樣的抱著小青,覺得對不起她,并且他還怕自己會做出令彼此痛苦的事。
他幾乎忍不住推開小青,但這樣也許會令她很傷心。
楊楓抱著小青,覺得腦袋逐漸麻木,意識逐漸模糊。
小青像個嬰兒,躺在他的懷里,安詳而沉靜。
突然,小青抬起頭,眼中有一絲慌亂:“有人來了!”
楊楓并沒有察覺到:“不會吧……難道是燕秋月來了?”
——女人就是與男人不同,在這種時候,耳朵還這么尖,還這么靈。
小青已到了門口。
“果然是燕秋月,”她的聲音怪怪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施菲兒也回來了?!?p> 楊楓苦笑說:“怎么這么巧呢,他來得可真是時候?!?p> 他下了床,去迎接燕秋月。
燕秋月帶著責備的目光盯著楊楓,聲音也帶有責備:“我說過你的腿是不宜行動的,你怎么不聽,老是把別人的好心當成歹意?!?p> 楊楓聽出了他的話中之意,他是在埋怨他把施菲兒的好心當成了歹意,顯然施菲兒已經(jīng)向他說明了一切。
他看了看施菲兒,施菲兒只是垂著頭。
楊楓也覺得對她不起,他看不慣的只是她的那些大小姐脾氣,有時候給點釘子讓她碰反倒要好一些。
燕秋月說:“我把你交托給她護理,你卻把她氣走,你這不是存心和我過意不去嗎?”
楊楓已抱定主意,不作任何的解釋,他不能令燕秋月對自己的好意白費。
燕秋月忽然發(fā)現(xiàn)床鋪上有收拾過的痕跡,并且一個包袱正放在上面,他的臉色“刷”地變了:“你是不是也打算離開這里?”
小青在一旁低聲說:“不是他走,是我要走?!?p> 女人可真會撒謊。
燕秋月卻不相信:“是嗎?為什么這把刀在上面,還有藥也在這里?”
小青說:“他是把刀送給我防身的,這藥……是我剛給他擦過,順便放在這里的?!?p> 燕秋月緊盯著楊楓,說:“如果你真要離開這里,我絕不阻攔,只要我們以后永不相見?!?p> 楊楓暗自慚愧,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若是真的走了,才真的對不住燕秋月。
他嘆了口氣:“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確實舍不得離開,但又怕給你增加麻煩,對你不利,所以……”
燕秋月大笑:“既然你當我是朋友,就不應該這樣說。”
楊楓更加慚愧。
燕秋月面色一整,說:“我來是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告訴你。”說完,看了小青一眼。
楊楓懂燕秋月的意思,說:“她不是外人,有什么話你盡管說?!?p> 燕秋月不再避忌,說:“上次去城內(nèi)查探鳳姐的死因,雖然收獲不小,卻也付出不小的代價?!?p> 楊楓的心猛地一跳,燕秋月已挽起了左袖。
“你受了傷?傷得怎樣?”
“不要緊,這只手還廢不了,這是汪洋海的杰作。”
“又是他。”楊楓盡量克制著自己,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來話長,是這樣的……”燕秋月嘆了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