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這晚,草原上的很多人都看到了從朔方那邊飛來的天燈。
幾只飛得遠的,飛到了鶴圣湖畔上空,安遇也看到了,在心里感慨這位戍邊的將軍雖然腦子不夠用,但對自己的妻子足夠癡情。
她仰望著夜空發(fā)呆時,圖秀葉護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
“喜歡嗎?”
低沉的男聲忽然在耳畔響起,把安遇嚇了一跳。她緊忙往旁邊讓開一步,生怕他又做出什么非禮的舉動來。
圖秀葉護笑笑,背著手望著夜空中僅剩的一只孤獨的天燈說:“你若是喜歡,我給你做?!?p> “不喜歡?!惫媚锊活I情。
一向如此。
圖秀葉護笑呵呵的把手臂搭在姑娘的肩上,“你喜歡什么顏色的?紅色如何?”
安遇瞥了眼搭在她肩上的大手,鬼葉護個子忒高,手長腳長,加之從小習武騎射,骨節(jié)清健有力,他這看似隨意的一搭,她已感受到明顯的壓迫。不過,就他這大手大腳,毛手毛腳的,能會做天燈?
安遇眼珠一轉(zhuǎn),扭臉仰視他,道:“什么顏色都可以,但葉護會做嗎?”
“小瞧人不是?我要是做出來了呢?你以身相許?”
安遇無奈笑道:“去年說把我賣了能換幾捆干柴,前些日子說能換幾頭牛羊,我還當我升值了。今個身價卻只能值盞天燈,這貶值未免太快了吧!”
圖秀葉護跟在姑娘身后急忙解釋道:“干柴牛羊草原上遍地都是,但是本葉護親手做的天燈卻是獨此一盞,是無價的!哪有可比性?怎能相提并論?”
姑娘撩起門簾,回身說了句“不稀罕”就走了進去。圖秀葉護正要跟進去,里頭卻傳來姑娘一聲吼:“不要進來!我要睡了!”
圖秀葉護舉到半空中的手漸漸握成拳,咬牙切齒:“好,你給我等著!”
這一樁樁一件件老子都記著呢,等老子把你娶到手,舊賬新賬一起算,看本葉護怎么收拾你!丫頭片子!除了嗓門大,還是嗓門大!
答答雙手捧腮,望著鋪床的安遇嘆道:“我阿爸真可憐……”
“他哪里可憐?”安遇好笑的問。
“他也就敢在你睡著的時候進來看看你……”
安遇立時僵住,跌坐在床邊。鬼葉護在她睡著的時候進來看她……
“有一天啊,我睡睡睡,就醒了,看到阿爸就坐在你現(xiàn)在坐的地方,握著你的手,不說話也不笑,我就問阿爸怎么了,阿爸很小聲的說沒事,夜里起風了,進來看看我們有沒有蓋好被子?!?p> 答答學得有模有樣,安遇聽得心神俱亂。她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她不過是個低賤的女奴,他若是強要的話,她毫無抵抗之力。他原本無需忍耐,無需在乎她的感受,無需想方設法的討她歡心,他是尊貴的葉護,是阿史那家族的佼佼者,是草原的守護神??!
他非但沒有強迫她,從她之后,部落里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從別處擄掠來的女奴。
如果她不是安遇,就只是小忽,該有多好?
答答忽閃著大眼睛,奶聲奶氣道:“我阿爸那可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小忽姐姐要是嫁給了我阿爸,我就得改口叫你阿媽。你想想,買一贈一,多劃算呀!奶媽說到時候你再給我生幾個弟弟妹妹,我就不會孤單了,我阿爸也不孤單了。”
安遇扶額苦笑,這娃不大點可真會算計!絕對是得了鬼葉護的真?zhèn)鳎?p> 第二日,風和日麗。安遇牽著答答往湖畔走,看到帖木倫和幾個弟兄正在圍觀什么東西。答答扒開條縫鉆進去,叫道:“小忽姐姐快來看!是天上飛的燈籠掉下來了!”
“不是它自個掉下來的,是你帖木倫叔叔昨晚騎馬追了十幾里用箭射下來的!葉護說射下來一個看看是怎么做的,好……”帖木倫回頭看了一眼安遇,嘿嘿一笑,“好學學是怎么做的?!?p> 其他幾個人會意,擠眉弄眼也跟著笑。
安遇白了他們一眼,正欲走開,余光掃到草地上的白色天燈,不禁一怔。她轉(zhuǎn)身近前去看,卻整個人都呆住了!
天燈上竟然寫了字!
一個“遇”字!
一個完好無損清清楚楚的“遇”字!而且,這筆跡似乎有點熟悉……
安遇輕輕搖頭,不對!不可能!都說這天燈是新任安朔將軍放的,為了疏解對愛妻的思念之情。大魏都城遠在南邊的洛陽,可這天燈卻隨風飄向了北方,她當初還以為那位將軍有點傻,也許他并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如今看來,他并非傻是真的不在意了。因為按照大魏的習俗,無字天燈是用來寄托相思或祝愿的,有字天燈卻是用來悼念亡人的。
那位將軍的妻子,應是亡故歸天了,所以只要燈是往天上飛的,東西南北又何妨?
他的妻子名字中也有“遇”字吧?
這一定是巧合。至于那有些熟悉的筆跡……
淚水充盈了眼眶,安遇微微抬頭,眨了眨眼,硬生生的把奪眶欲出的淚水給忍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即使忘不掉,也不要總想著。有些事就是想著時有,也只是想著時才有,不想就沒有。
所以,何必白日做夢?何必自欺欺人?
四年了,她二十歲了,曾經(jīng)的希冀如干涸的池,風吹再大,也無波瀾。她早過了做夢的年紀,在現(xiàn)實一天天的鞭策下如今變得冷靜又淡泊。她釋然的松了口氣,牽起答答的小手,向湖畔的方向走去。
看到這一切的圖秀葉護皺緊了眉頭。莫非這天燈勾起了她的什么回憶?難過就難過,哪怕觸景生情掉眼淚也沒什么啊,可這丫頭心里是有多執(zhí)拗竟然把快決堤的淚水給逼了回去!那一刻,她有多堅強他就有多心疼!
究竟是什么事?連哭都哭不得?
這丫頭還有什么瞞著他?
她睡夢中為何流著淚說自己錯了?她做錯了什么事?她在向誰道歉?
萬里晴空萬里川,萬川草色青,草色青無涯。他多想帶她縱馬飛歌馳騁天際,忘掉一切,甩開過去,盡情盡興的活一場,管它明天是晴或雨,管它前路是直或曲,只要攜手與共,何不是酣暢淋漓?
若有可能,能讓她走出過去的陰霾,能打破她心上的枷鎖,他不惜一切代價,愿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