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有一座高山橫亙在眼前。我父從官已有不少年月，但面上從不見任何喜悅安樂之色，即便與家人獨處也是郁郁之色，因為在他之前是權(quán)傾天下的磐磐大臣張居正首輔，但從政就是這樣，即使張首輔如此大才，亦在死后遭到了清算，所以我是不愿意涉足官場的；投身軍旅亦是報效國家的好途徑，身為男兒，不妨去邊疆滾上一遭。初露此志，父親便將我毒打了一頓，我不知為何他如此抗拒，他便向我說了本朝另一個威名赫赫的人物，”秦離焱抬眼看了一眼鄭萬廈，確認(rèn)他在仔細(xì)的聽，又或許是這個名字太沉重，他深吸了一口氣，“鄭緯地！”鄭萬廈身軀一顫，垂下眼瞼，秦離焱似是無所察覺，自顧自道：“鄭將軍是本朝第一武將，他威震西疆，更有定國平亂，開土辟疆之功。軍旅之中，誰不盼望成為鄭將軍那樣的人物？可是他又是什么下場呢？”
鄭萬廈喃喃接過這本不是問句的話頭：“沒了，都沒了……”
秦離焱沒有聽到，繼續(xù)道：“那我文不成，武就總可以吧？于是在京城請了許多武師，一則學(xué)習(xí)拳腳功夫，二則詢問關(guān)于江湖的事。但這些武師腹內(nèi)草莽又喜自吹自擂，我實在無法辨別哪些話是真，哪些話是假，但幾乎所有的武師都提到了一個二十多年前的人，那個人仿佛獨自凝聚了江湖百年的光華氣運，讓每一個進(jìn)入江湖的人都籠罩在他的光環(huán)之下——寧萬川。如果真的有人在武道一途窺見了天道的話，劍神寧萬川絕對是那個俯視了整個人間的人?！鼻仉x焱眼中光芒大盛，想是對那位劍神崇敬之極，但馬上又搖頭苦笑，“可是還是沒能過情字一關(guān)，世間再不見‘萬川一劍’?！?p> 鄭萬廈也靜默無語，秦離焱又道：“那還能做什么呢？能做好一件事本就極不容易，讀書入仕不能開萬世太平，投軍赴死不能平八荒疆土，修道求仙縹緲無蹤，便是做個木匠也不能像大師公輸班一般留名千古，做個乞丐亦有義丐九指洪七珠玉在前。我思來想去，還是不知道做什么好，不如出家當(dāng)和尚去吧，也好來個四大皆空，嘿嘿，說不得我真是天生的身具慧根之人。結(jié)果父親知道之后又是氣憤地一頓毒打，還揚言要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想了想，大光頭整日在樹下坐著真能立地成佛？怕是納涼之便吧，所以也就斷了遁入空門之念?！?p> 鄭萬廈一陣無語，也在暗暗思索這人生的大問題，眾生蕓蕓，忙忙碌碌，到底有幾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呢？秦離焱又道：“又不能終日在家混吃等死，老父每次見了我總是頭大發(fā)火，我便想著不能想看兩不厭，倒不如眼不見為凈，于是說是游歷，其實便是出來鬼混了?！?p> 鄭萬廈看他總算要開始講正題了，身子微微前傾。
“這游歷吧，其他紈绔都是鮮衣怒馬，攜著貌美女眷，武功高強(qiáng)的護(hù)衛(wèi)，當(dāng)真是艱險無比。我沒敢當(dāng)面給父親道別，留下一封信，便匆匆離開了家。所以孤身一人便上了路，好在做過一段時間的江湖夢，認(rèn)真跟隨那些教習(xí)練過幾天武藝，如此才不至于剛出京城就被小賊劫個一空。”秦離焱搖頭苦笑，“想來如此落魄真是丟了紈绔子弟的臉吧。”
“我從京城走到濟(jì)南府，乏得緊，又不知何去何從，便吃了一碗山東大鹵面，鹵子很足，面販看我儀表不凡，便隨口問我是不是京城來的公子哥。我驚訝得很，問他如何得知?！?p> 鄭萬廈見他扯東扯西，面色不耐，秦離焱見之嘿嘿干笑，慰道：“老兄不急，這面販真的很要緊。”又理過剛才的話頭，“面販說已經(jīng)有很多京城來的公子哥來了濟(jì)南府，但還沒見過像我這樣，咳咳，輕裝簡從的。我便問他知不知道他們來濟(jì)南府做什么。面販也不甚明了，大概便是個濟(jì)南的女孩要招親，引得許多京城子弟都紛紛來此。我納悶得緊，天子腳下生活的公子哥們眼光何其毒辣，為什么濟(jì)南府的一個小女孩居然會有那么大的魅力，讓這么多人趨之若鶩。但當(dāng)時我閑來沒事，便想去瞧瞧是何方神圣。便向面販詢問了地點時間，準(zhǔn)備屆時去湊湊熱鬧?！?p> “后來我又遇到了一個京中的熟人，向他打聽了一下，這才了解了個大概：這個女孩生于西蜀，頗有蜀人爽氣豁達(dá)之風(fēng)，皆得川地靈秀，又長于揚州，習(xí)得琴棋書畫，溫婉知禮，秀外慧中，大大不同于北方女子。京中的公子哥想必都很好這一口?！?p> 秦離焱看了鄭萬廈一眼，又搖頭晃腦，得意道：“當(dāng)然了，僅此而已還是無法使在下產(chǎn)生好奇心，但那好友又道出了這女子的另一個身份——前宰輔的義女。原來這老首輔當(dāng)年致仕后便回到了老家揚州頤養(yǎng)天年，也是這女孩的造化，被老首輔收為義女，結(jié)束了流浪的生涯，從此老首輔待她如同親生女兒一般，加上這女孩天生聰明伶俐，便使得這女孩子頗有大家之風(fēng)，甚至在文壇也小有盛名。”
“我看吶，這幫公子哥，不僅看上了人家姑娘，更重要的是未來老泰山隱藏的政治資本。老首輔雖然致仕多年，但桃李滿天下，朝中威望仍存。一年前更是被一道圣旨召往山東濟(jì)南，一則協(xié)助當(dāng)?shù)毓賳T賑災(zāi)，二則……”秦離焱緩緩嘆了口氣，似乎是在組織措辭，“穩(wěn)定民心?！?p> “我不知道鄭兄對本朝舊事所知多少，即使是永樂盛世，濟(jì)南府也是將息在繁榮表面下的暗瘡。成祖時期，濟(jì)南府的苛稅較之全國都是最重，各種徭役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只因為，成祖不喜歡這個舊城。當(dāng)年靖難之役，成祖從BJ起兵南下勤王，勢如破竹，沒想到卻在濟(jì)南遇到了他一生都無法逾越的障礙。時任山東布政使的鐵鉉召集潰敗的士兵，與滿城百姓，共同守衛(wèi)濟(jì)南府，擊退了當(dāng)時還是燕王的成祖。這座城給了成祖人生最大的恥辱，想成祖勇武無敵，遠(yuǎn)征漠北，西平交趾，無往不利。沒想到在濟(jì)南城下，被逼繞道薊州，才打入了時為國都的金陵。于是成祖懷著恨意，將鐵公處以磔刑。行刑前辱鐵公不得，便將鐵公耳朵，鼻子割下煮熟塞入鐵公口中，問曰：‘甘否？’鐵公一身傲骨，凜然對曰：‘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成祖始終無法折服這位錚錚鐵骨，便將剩余的怒氣撒給了濟(jì)南百姓，山東百姓。至今已有百余年，山東百姓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使他們更加懷念鐵鉉，也不承認(rèn)永樂王朝的正統(tǒng)性。永樂之后的帝王都采取安撫懷柔的政策，才總算消弭了山東民眾的恨意。不巧的是，今年山東又遭黃河泛濫之禍，兄臺可知當(dāng)今米價幾何？”
鄭萬廈聽得這昔年王朝故事，正兀自感到震驚，乍一聽秦離焱詢問，本能地‘嗯？’了一聲，反而將問題又拋了回來，秦離焱繼續(xù)開口道:“六兩四錢！”
鄭萬廈沉吟道：“六兩為荒，七兩為災(zāi)，若是八兩以上，可就要易子而食了。”
秦離焱道：“原來兄臺也是飽學(xué)之士?！编嵢f廈沒有說話，秦離焱繼續(xù)道：“前首輔當(dāng)朝時對山東民眾多有照拂，他親自提拔起來的年青官員更是有不少山東士子，所以他在山東很有群眾基礎(chǔ)，皇帝念及如此，便又不顧老首輔年邁力頹，一道旨意讓老首輔晚年奔波流離，趕往濟(jì)南?！?p> “隨行的首輔千金跟隨布施賑災(zāi)，慰問民眾，甚有賢名，連皇上都有所耳聞，便下旨封其善揚郡主。但女大當(dāng)嫁，這郡主便在老首輔的首肯下，舉行書劍茶會，其實就是為了選一個文武出眾的夫婿。濟(jì)南民眾聽聞善揚郡主要擇婿，便一傳十，十傳百，將這個消息散發(fā)了出去，不覺間竟成了一件促進(jìn)南北士子少俠交流的大會。”
“郡主也沒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竟成了一番盛會，又覺不便擾民，便向皇帝上奏，調(diào)來了一艘水軍寶船，使盛會在寶船之上舉行，屆時寶船沿大運河順流南下。”秦離焱看著鄭萬廈緊皺的眉頭，笑道：“隋時煬帝怕也是這番巡視江南？兄弟可是這般想？”
鄭萬廈沒有說話，但明顯覺得此番作為太過鋪張，秦離焱解釋道：“郡主并不是那種大肆鋪張，講究排面的人，所以他干了一件事——”說到這里，秦離焱想起還是覺得苦笑不得，“她居然賣船票。而且賣得不便宜?！?p> “其實郡主想得要深得多，兄弟，若是郡主出游，是不是運河沿線都要修繕呢？濟(jì)南無糧，江南道可是天下糧倉，以往從大運河北上運輸，因為運河失修，行船量小，載運量小，你看這郡主一走，運河一修，是不是能從根本上解決南北運糧難的問題？還有，屆時將濟(jì)南災(zāi)情向天下英杰和盤托出，這些慕名而來的公子哥少不得故做慷慨，捐款捐物自是不在話下?！?p> 陳述利害之后，鄭萬廈恍然，嘆息道：“只是苦了纖夫和兩岸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