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提前派人傳過話,晚上要來興陽殿。沐兒接到消息,高興得差點流淚,她興奮地跑到內(nèi)殿告訴齊夫人:“公主,大王晚上要來看你!我服侍你趕緊梳洗一下吧?!?p> “也好?!饼R夫人撐起精神一番梳洗,但任何修飾都掩藏不住她雙無望消沉的眼睛,楚楚可憐,帶著令人心疼的美。
愛弛恩絕的原因不止色衰,齊夫人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心深愛的男人是這樣冷酷無情的人。她也曾猶豫過,因為他是一國之君,他的性命關(guān)乎國家大事,自然是最要緊的??伤€是無法承受那一刻期待落空帶來的撕心裂肺的傷痛,堪比山崩地裂顛覆一切。
她終于意識到,或許她愛的,一直是那個自己想象中的,在婚禮上深情繾綣的男子。
這宮里根本沒有那個男子,她不想,也終于無法再自己騙自己。
入夜的興陽殿更顯沉寂,仿佛一潭靜謐深邃的湖水,有陣陣蕭瑟琴聲隨風(fēng)拂過嬴政冷峻的臉龐。
嬴政見再殿外聽見這樣的琴聲,心里更覺厭煩,本想轉(zhuǎn)身離開,但琴聲忽然停止,齊夫人身著華服,到殿門恭敬行禮:“拜見大王?!?p> 盛裝打扮的齊夫人讓嬴政瞬間寬心,“免禮?!彼焓址銎瘕R夫人,牽著她一起到殿內(nèi)坐下。
齊夫人手心冰涼,嬴政也生出些許憐憫,他溫聲道:“王后說你心情不好以致勞神傷身,讓寡人來看看你?!彼囍猛嫘υ捊忾_彼此心結(jié),便道:“但見你還如從前般美麗動人,看來是寡人被誆騙了?!?p> 齊夫人淺笑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從前臣妾打扮是為讓心愛之人看見自己最美的樣子。今日,臣妾只是不想因為一點病容就失去一國公主應(yīng)有的端莊?!?p> 嬴政聞言一愣,隨即冷笑道:“難怪琴聲悲愴?!?p> 齊夫人凄然笑道:“臣妾從未得到過大王的真心,為自己奏一曲悲歌也有錯嗎?”
“悲歌?你自入宮以來,寡人待你不薄,恩賜賞賜僅次于王后,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臣妾只想要大王的真心?。 饼R夫人含淚道:“臣妾不敢奢求大王以命相救,但哪怕當(dāng)時大王有一點擔(dān)心、不舍和猶豫,臣妾都不會傷心至此,比死去還難受!臣妾情愿那日是自己為大王死去,這樣恐怕大王心里才會真正記得臣妾吧?”
嬴政有剎那的感動,他解釋道:“當(dāng)時的情況,侍衛(wèi)已經(jīng)嚴(yán)陣以待,寡人知道那賤人傷不了你?!?p> 傷痕還殘忍地刻在齊夫人雪白的脖頸上,像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痛,嘲笑著她的虛幻的憧憬。嬴政卻說刺客傷不了自己,齊夫人搖頭道:“大王只是不在意臣妾的生死罷了,所以才覺得抵在喉嚨上的利刃也傷不了臣妾。”
嬴政沉聲道:“寡人來這里不是聽你抱怨這些的。你若肯忘記那些,寡人還可待你和從前一樣,你若在這樣執(zhí)迷不悔,寡人是真不想再見到你。”
“好好,這樣說開也好?!饼R夫人頹然笑道:“大王也不必在臣妾面前偽裝,臣妾也不必再自己欺騙自己了?!?p> 嬴政眉頭微皺:“你在說些什么?”
“臣妾對大王一見傾心,深愛入骨,為大王不惜拋下自己的尊嚴(yán),自己騙自己留在大王身邊,可大王對我有過一點真心嗎?對后宮其他女子有過一點真心嗎?你從頭到尾不過是當(dāng)我們是聯(lián)姻的棋子罷了!我愛的人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冷酷無情的,全都是我自己的想象?!饼R夫人憤恨地看著嬴政,一字一句道:“眼前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的愛!”
嬴政不懼不惱,起身看著聲淚俱下的齊夫人冷聲道:“你這般胡言亂語,當(dāng)真是瘋了!”
齊夫人惶然抬頭:“大王要說我也瘋了嗎?”
“你如此言語難道還不夠瘋嗎?”
齊夫人譏笑道:“也是,一個對自己母親都那樣殘忍的人,又怎么會對別人心軟?”
嬴政瞬間面色鐵青,眼神和聲音都滲出可怕的怒氣:“你說什么?”
齊夫人抹掉臉頰的眼淚,“趙太后也根本沒瘋??!還不是被你一道命名關(guān)在甘泉宮里?!?p> 嬴政冷睨她良久,陰沉著聲音道:“你真是瘋了!如此也見不得人了?!毖粤T沒有絲毫留念地走出殿外。
“我瘋了?還不都是因為你!”齊夫人對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凄苦笑道:“大王還記得我第一天來秦國的模樣嗎?”
眼淚模糊齊夫人的雙眼,嬴政徹底消失在她的視野,只聽得他在殿外冷靜下令:“齊夫人驚嚇過度,言語瘋癲,即日起,幽閉于興陽殿,非寡人親令,誰也不準(zhǔn)出入?!?p> 殿外響起落鎖的聲音,齊夫人知道這個黑夜永不會過去了。
翌日,齊夫人的幽閉令傳遍后宮,眾人都是驚惑不已,紛紛到承元殿向王后求解。
靳七子雅芙和羋七子荏兒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瘋癲?”
“竟然幽禁足,也不至于不讓我們探望吧?”
“好好地怎么會突然瘋了?有醫(yī)師去看過了嗎?”
初寧昨夜早早陪著扶蘇睡下,今日一大早聽人回稟此事,也十分震驚,她沒想到齊夫人這次會如此決絕,當(dāng)真是徹底傷了心。
韓美人玹感嘆道:“珺姀怎么會瘋?她不過是傷心過度,只怕是言語沖撞了大王,才會如此,大王真是無情?!?p> 王良人阿媛道:“齊夫人受了委屈,只怕也是沖動了?!?p> 魏長使知岐卻忽然神秘兮兮道:“你們都聽說了嗎?”
眾人都不明就里,初寧問道:“聽說什么?”
“臣妾也是聽說,王后莫怪?!蔽洪L使道:“說是獸苑山行刺之事另有隱情,黃美人不是為救大王而亡,她也是被刺客抓為人質(zhì)為了威脅大王才被殺害的.....”
其他幾人面面相覷,只聽得“啪”一聲,初寧重重拍著面前案幾,怒道:“閉嘴!刺客之事早有定論,爾等還敢在此胡亂猜忌!該當(dāng)何罪?”
魏長使驚慌失措,趕緊起身叩首告罪道:“臣妾不敢胡亂猜測,也只是聽說的?!?p> 其他人見王后發(fā)怒,也起身頓首。
初寧厲聲道:“宮中誰人再傳此謠言,即可杖殺!白萼,傳我令,讓永巷令徹查此事,凡有關(guān)聯(lián)者全部逐出宮去!”
魏長使出了承元殿仍是心有余悸,她摸著胸口小聲道:“王后怎么震怒如此?嚇?biāo)牢伊??!?p> “你也是,自己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怎么還這般沒有分寸?當(dāng)真是平時說嘴慣了?!蓖趿既说溃骸斑@話要是讓公子扶蘇聽見怎么是好?”
靳八子問道:“長使有喜了?當(dāng)初怎么不告訴王后?”
魏長使點點頭笑道:“本來是想說的,不是被嚇著了嗎?”
靳八子道:“恭喜恭喜啊!”
韓美人和羋七子也走出承元殿,韓美人賭氣道:“大王此前是如此欣賞韓非的才華,若得見死而無憾,后來也因為一點疑心就賜毒酒。齊夫人初入秦時你我都看見她那么得寵,現(xiàn)在不還是被大王所棄,在他心里寵臣和寵妃,有什么區(qū)別呢?都比不上他自己的王權(quán)!”
王良人忙捂了她的嘴:“美人,這話可不能說??!”
靳八子嘆道:“真替齊夫人和黃美人不值,你們說,會不會真如那傳言所說?”
羋七子急道:“公子扶蘇和如華當(dāng)時都在場,是不是這樣他們肯定知道啊,你們就別亂猜了?!?p> 魏長使湊過來小聲道:“我問過如華,那死丫頭什么也不肯說,所以我才更好奇這個傳言就怕齊夫人是因為這個才被王上禁足的?!?p> 王良人趕緊制止她道:“別說了,還嫌得王后不夠生氣嘛!當(dāng)心再被人傳到王后那里,她必饒不了你!”
魏長使趕緊捂住嘴,搖搖頭道:“不說了,再不說了?!?p> 青天麗日之季,越靠近章臺殿,初寧越感到陣陣透骨奇寒。這里是秦國的權(quán)利中心,下到一個人,上到一個國家的生死大權(quán)都掌握在大殿里的一人手中。小時候,初寧一點也不害怕這里,她和成蛟還常常帶著嬴政來這里捉迷藏。待嬴政即位為王,她更是可以隨意出入這里,覺得宮中沒人比她更自由自在。
如今才看清這自由不過一葉障目。
初寧步入章臺殿,嬴政沒有抬頭,淡然道:“你若是要問齊夫人,就不必問了,事實就是如此?!?p> 初寧定定愣在原地,“我只是覺得有些突然。”
嬴政冷哼一聲,抬首打量站在殿中的初寧,挑眉一笑道:“你想說你見她時,她還好好的,怎么我去她就瘋了,是吧?
初寧凝望著他,秀美輕擰,解釋道:“不是,我是怕她還是沒想明白,你們兩個又都一時沖動......”
嬴政開口打斷她的話,徑自說道:“不必再說了,你也知我為什么要她入宮,現(xiàn)在她這樣發(fā)瘋言語無狀,也是沒用?!?p> 初寧心中泛起幾分悲哀,不甘心地問道:“那要是齊國問起她的近況怎么說?”
嬴政從容不迫道:“就說她受到驚嚇,一蹶不振,怕是不中用了。”
初寧倍感悲哀,“竟至于此?要不我再派醫(yī)師們?nèi)タ纯??!?p> 嬴政盯著她,默然片刻道:“這件事你不必再管,我已經(jīng)安排醫(yī)師院去處理。”
如此,初寧也不得出入興陽殿,只得吩咐永巷不能虧待齊夫人,吃穿用度皆和從前一樣。她心中還是疑惑,就召來夏無且詢問齊夫人的身體狀況。夏無且亦無能無力,回話此事大王已交代孫得力全權(quán)負(fù)責(zé),旁人都不能插手。
初寧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便到華陽宮問安。
華陽祖太后道:“孫得力已向我請命,他下月便告老還鄉(xiāng)。如此你就該知道會發(fā)生什么?!?p> 初寧大驚失色,頓時了然,齊夫人是活不過下月了,心中盡是悲涼和惋惜,她愣愣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至于如此狠心絕情嗎?”
“男人喜歡女人,只要女人不踩著他的底線,那么無論這個女人怎么鬧騰,男人都是看個樂趣,但只要觸及底線,男人絕不會手軟?!比A陽祖太后嘴角微挑道:“你的大王可不一般,心思遠(yuǎn)比他父親,他祖父要深得多。所幸你還有和他一起長大的情分,否則你可沒現(xiàn)在這么輕松。”
初寧長嘆一聲,點點頭道:“可我看著齊夫人這樣的結(jié)局,心里也總覺難受?!?p> 華陽祖太后笑道:“你同情齊夫人?”
“難道她不值得同情嗎?她只是錯付一腔深情,就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是可憐又不值?!?p> “本就是不值的!”華陽祖太后輕蔑道:“依我說她就是太傻,她出生尊貴,本可以爭取把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卻只顧沉迷于男女情愛,白白葬送自己的前程。棋子又如何,難道棋子就做不得執(zhí)棋者?你同情她也罷,但也要以她為鑒,一定要謹(jǐn)記無論何時,手握大權(quán)掌才是最要緊的?!?p> 初寧頷首道:“我知道的?!?p> “孫得力說大王還問起過趙姬的近況,或許他經(jīng)歷過一次生死,也想起了自己母親的好。趙姬心思不簡單,若不是你當(dāng)時心細(xì)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吃藥,及時把藥換掉,今日倒還說不清了。只可惜沒能解決掉她,將來若大王放她出來,你務(wù)必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