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街頭行人熙來攘往，街市上的各種商販欣欣向榮，熱鬧不已。無人注意巷道里一扇側(cè)門悄然開起，探出一張小臉?biāo)奶帍埻?，隨后一個身著布衣帶著草帽的纖細(xì)身影輕輕走出，匆匆趕往城門。
城門口出城的平民正排著長隊一個一個勘驗身份然后放行，他壓低了那頂不適合他的巨大草帽的帽檐，端然加入了隊伍。不一會兒，輪到了他，他低頭遞上身份憑證。
值守的城門兵接過憑證看了看，一把掀開他的草帽道：“抬起頭來！”
他咬了咬嘴唇沉住氣，不情愿地抬起頭來，城門兵一邊端詳著他，一邊同憑證上的樣貌描述相比對，不由得喃喃自語道：“昌平君府寺人，難怪像女人，但這也長得太過清秀了吧？比一些女人都還白嫩好看?！?p> 就在城門兵猶豫的時候，不遠(yuǎn)處的城門校尉注意到他們，他騎著馬過來問道：“怎么？”他話音剛落便看清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心中一驚，立刻下馬正容行禮道：“東城門校尉曹立拜見楚王孫！”
初寧不由得抱怨：“免。怎么這樣都能認(rèn)出來？真是太無趣了?！?p> 剛才還感嘆的城門兵也嚇到了，他躬身遞上草帽和憑證，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小人眼拙，不識楚王孫，還請王孫恕罪！”
初寧接過草帽和憑證，漫不經(jīng)心道：“知道了我的身份，還不趕緊讓我過去，可不要壞了我心情?！?p> 曹立拱手道：“大王有令，楚王孫不得隨意出城，除非有大王手令，還勞楚王孫示下。”
“好?！背鯇幦∠律砗蟀ぃ鹱鲈诎だ飳ふ?，“哎呀，怎么找不見了！剛才還在的！不行！我事出緊急，爾等可耽誤不得，趕緊讓我出去！”
曹立眉頭微蹙，但語意堅定道：“楚王孫若無手令，我等萬不敢違背王令，讓您出城，還望王孫恕罪！”
初寧幡然變色，一把奪下他身上佩劍，架在他脖子上，“信不信我殺你了？”
校尉挺直身軀目光剛毅：“我等受令，不敢違抗！就算王孫今日殺了我，他們也不會讓王孫出城的?！?p> 僵持未久，初寧忽然嗤地笑出聲來，放下劍雙手遞給城門校尉，道：“校尉果然忠勇，在下佩服！”
曹立噎了一噎，接過佩劍道：“謝王孫體諒?！?p> 初寧擺擺手，搖著草帽轉(zhuǎn)身離開了。
城門兵驚訝道：“她居然就這樣走了，我真怕她一時失手，傳言這楚王孫可不是個好說話的善人。”
曹立立即呵斥道：“妄議主上，你有多少條命來填？還不快去做事！”
城門兵擦了擦冷汗，連聲領(lǐng)命回去值守。
經(jīng)過此番，初寧不由得有些垂頭喪氣，她雖步履飄浮，但仍未放棄，正凝神思考怎么溜出城時，一輛馬車在她身邊停下，頭頂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王孫這是要去哪里？”
初寧抬首，見嫪毐竟端坐于身側(cè)馬車之上，不由驚疑：“嫪大監(jiān)怎么在此，何時回咸陽了？”
嫪毐從初寧一身清爽的男子打扮上反而感覺到一種花季少女的別樣芬芳，且她又是少有的和言溫婉，不似往常那般輕蔑跋扈，一時竟有些悸動拂上心頭，便略去讓她不快的言詞，耐著性子一一作答：“大王昨日午后便傳令讓我回咸陽議事。我今早趕回宮中，接受王令，正要出城領(lǐng)兵前往屯留，支援相邦作戰(zhàn)?！?p> 初寧更加疑惑：“相邦這么快就到屯留了嗎？且那里已有十萬大軍，怎么還需要支援？”
嫪毐展眉輕笑：“前線緊急，相邦日夜兼程，自然是快的。樊於期久經(jīng)沙場，英勇善戰(zhàn)，如今反陣打得我軍接連敗退，故而我率兵前去支援。”
若是從前，初寧少不得要出言嘲諷，一個寺人妄想做將軍南征北戰(zhàn)，也不怕惹人恥笑。但今時不同往日，她轉(zhuǎn)念一想，旋即睜大雙眸滿含希望地問道：“嫪大監(jiān)既要出城，可否幫我一個忙？”
嫪毐欣然答應(yīng)：“在下樂意之至?！?p> 天空漸漸有些發(fā)灰，嫪毐的馬車在城中轉(zhuǎn)了一圈換了方向，往北城門行去。城門校尉親來查驗，見車廂里只有嫪毐和兩個小寺人，便道：“打擾大監(jiān)了?！?p> 嫪毐含笑：“無妨，校尉以法執(zhí)事何來打擾？”
城門校尉拱手謝過，高聲道：“無恙，放行！”
馬車很順利地出了城，到了郊外山腳下，馬車停住。換上一身寺人服侍的初寧從馬車上下來：“多謝大監(jiān)鼎力相助?！?p> 嫪毐笑道：“王孫不必如此客氣?！彼砸皇疽猓o(hù)衛(wèi)便將自己的馬遷到初寧面前，嫪毐道：“這匹馬給王孫行路之用?！?p> 初寧接過韁繩，頷首施禮道：“大監(jiān)有心，卻之不恭，我就笑納了，告辭！”
嫪毐一行人看著初寧消失在山路盡頭，隨從問道：“大監(jiān)，要不要小的派人殺了她？”
嫪毐想起初寧那張可愛的小臉，忽有不舍，他沉吟良久，道：“不用，她如此想著法子出去，必是要去屯留見成蛟。既如此，等她到了屯留一并再殺也不遲。到時，再給她扣上個暗通反賊欲意謀反的罪名，也能一舉把華陽那個老厭物和昌平君給拉下馬！”
隨從道：“還是大監(jiān)深謀遠(yuǎn)慮！”
初寧縱馬行上山腰，她勒馬而立，咸陽城再次盡收眼底，呼嘯著的山風(fēng)無情刮過，身后的樹林皆在山風(fēng)中飄搖，卷起無數(shù)破碎的落葉草芥。她忽然覺得自己微茫如通風(fēng)中那一點身不由己的草芥，正被慢慢卷入命運的旋渦。
感嘆片刻，初寧繼續(xù)趕路，不料一回頭就看見林晟厲正在前邊路口等著自己。她心里驚怒交加，但仍舊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地策馬行過林晟厲，對他置若罔聞。
林晟厲身手極佳，初寧是知道的，但她沒想到林晟厲竟然能僅憑腳力追上奔跑的馬兒，還一個翻身跳躍騎上自己的馬，一把搶過韁繩，勒停駿馬。這些動作幾乎發(fā)生在一瞬間，以致初寧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被林晟厲給截住了。
待馬兒停下腳步，林晟厲立刻從初寧身后跳下，把韁繩握在手中，躬身道：“請王孫隨在下回去。”
初寧早已怒火中燒：“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算什么？膽敢指示我？”
林晟厲道：“在下奉大王之令保護(hù)王孫，是絕不會讓王孫去屯留涉險的?！?p> 初寧凝眸看他，忽然翻身下馬，走到他面前：“是不是大王讓你偽造尋夏的供詞？”
林晟厲竟被她問住，從來波瀾不興的臉上閃過一瞬訝異：“在下不明王孫所指。”
初寧冷笑了兩聲，揚眉道：“你且實話告訴我，你們審問尋夏那天，她到底說了什么？”
林晟厲道：“當(dāng)時在下其實并未在場，所以不知道尋夏是如何交代的?！彼⒉欢惚艹鯇庴@訝探尋的目光，繼續(xù)說：“那日是我和相邦的手下一同去帶回的尋夏，但后來，他們說還一個宦官是尋夏的線人，便讓我去一并捉拿，待我去帶人回來后，尋夏已經(jīng)招供畫押了。那宦官見尋夏招供，也坦白自己確是韓國的細(xì)作?！?p> 初寧有些意外，但并不十分驚訝。早些時候在飛嵐閣見到呂不韋的人，她就已經(jīng)有所猜疑，如今看來，這次事情就是呂不韋的賊心奸計。
林晟厲問：“王孫去見過尋夏了？”
初寧盯著他，不語也不反駁。
林晟厲繼續(xù)道：“一個細(xì)作的話，前后反復(fù)也不出奇，王孫不必太過相信。且就算沒有那份供詞，長安君謀反的罪名也是消不掉的。”
初寧頓悟他語意所指，心中頓時隱隱作痛，黯然垂目問道：“你在城中就注意到我和嫪毐了吧？”
林晟厲頷首：“然?！?p> 初寧苦澀一笑：“好，那我問你，是不是我們從楚國回到咸陽后，你還一直在監(jiān)視我？”
林晟厲垂下了眼簾：“在下只是受命保護(hù)王孫安全?！?p> 初寧不置可否，轉(zhuǎn)身輕輕撫摸馬鬃。她不在問話，林晟厲也不勸解，只是靜靜凝望著她的背影。
靜默之中唯有山風(fēng)猶不死心地狠狠吹著，時不時在密林樹梢中掠起悲嗚似的呼嘯，平添迷惘與惆悵。少頃，初寧倏地轉(zhuǎn)身，還是那把小刀再次對準(zhǔn)林晟厲的咽喉：“今日我若出…”可惜她滿心忿然的話還沒說完，忽覺后腦勺一痛，意識隨即消失，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林晟厲趕緊接住她，抬眼瞪著遠(yuǎn)處樹林里藏著的一個黑衣人，那人卻行到他面前笑道：“瞪我作甚？這又不會傷著她，我是在幫你，難道你又要受她威脅？”
初寧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家中，而外面已經(jīng)是黑夜了，這黑暗壓得她更加悶郁，卻也阻擋不了她的腳步。屋內(nèi)只有她一人，她悄然起身換好衣服，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冰冷的夜風(fēng)猛然灌入，但讓她寒意徹骨的是昌平君的一聲質(zhì)問：“去哪？”
初寧尋聲望去，父親正立于廊下，仰首遙望夜空，似乎在尋找那藏著云層后的星與月。
昌平君于這黑夜里后悔不已，當(dāng)日自己與他們一同商議出征事宜，呂不韋舉薦成蛟領(lǐng)兵，他竟沒看出這根本就是個局！
初寧走到昌平君身邊，輕聲道：“不去哪，我就是起來走走?！?p> 昌平君道：“黃昏時蒙恬送你回來，說你去城外騎馬，不小心摔下暈倒，讓我好生照顧著你，勿再沖動徒增傷情?！彼换仡^問道：“你還不明白嗎？”
初寧仍不甘心：“我要明白什么？”
昌平君微有怒意：“今日你若偷跑去了屯留見到成蛟，那我們真是說不清與成蛟是里應(yīng)外合的了，你是想讓我們?nèi)咳说那俺潭冀o成蛟陪葬嗎？”他頓了頓，又銜了一絲嘲諷道：“你的政哥哥就要加冠親政，現(xiàn)在的籌謀就是為親政攬權(quán)而鋪路。成蛟的事已成定局，但這也只才是個開始，將來的路我們更少不得要小心盤算，再也由不得你恣意妄為了！”
初寧聞言心底復(fù)又悵然難解，她一低頭，眼淚跟著泫然落下。
昌平君見著女兒傷感流淚，終是心疼的，他輕嘆一聲：“為了大家你且好自為之吧?！?p> 父親走后，初寧從房間里拿出一個玉塤，這是她特意找宮中巧匠所鑄，本打算著等成蛟戰(zhàn)勝回來后送他，以資獎勵?？伤F(xiàn)在抱著這個小小的玉塤，覺得沉重?zé)o比。
初寧抹掉眼淚，似用盡了全身力氣吹響了玉塤，塤聲搖搖晃晃融入無邊無際的茫茫夜色。她多希望這聲音能讓黑夜能快些過去，多希望成蛟能聽見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