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暗衛(wèi)
后夜里又起了狂風(fēng),風(fēng)浩浩烈烈地吹著驛館外的樹林,傳來嘩嘩啞啞的怪聲,像樹林里藏著偷窺人的猛獸在低吼,令人心悸。但晏遲接下來的話更加森然,他道:“半月前,長安君參加河?xùn)|郡守壽宴,午夜回府之時,便已經(jīng)有過一行刺客行刺,不過是被我們給暗中拿下了。行刺是兩人,被我們捉住后分開進(jìn)行了嚴(yán)刑拷問,可是他們二人都沒有招,最后受不了刑都咬舌自盡了。君上不讓我告訴你們刺客的事,是不想讓你們擔(dān)驚受怕,只是沒想到如今訛言已平,那些人竟還要下手?!?p> 成蛟眼神驟然一凜,他震驚得像是受涼似的地抖了抖。但不過片刻,他便鎮(zhèn)定下來,恨聲問道:“晏將軍覺得會是誰這么想要我死?呂不韋嗎?”
晏遲聞言倒抽一口冷氣,“相邦確實(shí)嫌疑最大,可那刺客身上并無可以指證他的鐵證,君上的意思是此事尚不宜輕易聲張發(fā)難,還是等長安君您平安回到咸陽再從長計(jì)議?!?p> 經(jīng)過這事,大家都沒有什么睡意,但還是得待在房間里熬過這個寒浸陰沉的夜晚。
天剛拂曉時,初寧就起身了,被懷疑驚恐包裹了一夜,她心悸眸酸想要去散散心。因?yàn)樾写讨拢踢t已經(jīng)加強(qiáng)了巡邏防衛(wèi),初寧也不可能再單獨(dú)行動,于是她就讓侍衛(wèi)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自己。
初寧獨(dú)自走到驛館外的樹林里,彼時,薄霧才漸漸散去,紺碧的天空上霞光初照,映得枯黃的樹葉都成了朱紅還閃著金光。初寧走到一顆高大的槐樹下,四下一顧,見侍衛(wèi)只佇立在遠(yuǎn)處,便從懷里拿出一個特制的小金哨子。
這金哨是蒙恬離開時給她的,蒙恬說暗衛(wèi)們會一直在初寧身邊隱蔽處保護(hù)她,暗衛(wèi)未免暴露身份,不宜直接出面,若初寧有事要吩咐,只需要在僻靜無人處,用這個哨子吹響三聲,暗衛(wèi)首領(lǐng)林晟厲自會來見。
初寧用金哨吹了三聲,哨子發(fā)出三聲類似鳥叫的聲音。須臾,聽得身后樹葉沙沙作響,一道急風(fēng)襲來。她稍一側(cè)頭,便看見一個黑影猛然出現(xiàn)在眼前,雖然早有預(yù)料,但還是被嚇了一跳。
林晟厲躬身行禮道:“在下林晟厲拜見楚王孫?!彼净睒湎?,樹干剛好擋住了他,侍衛(wèi)在遠(yuǎn)處只得看見初寧望著一顆槐樹自言自語。
初寧也是第一次這么近見他,不由得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此人黑發(fā)緊束身材挺直,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衣衫,腰間掛著佩劍,倒也是卓爾不群的英姿,只是那一雙淡漠清冷的星目拒人于千里之外。初寧又心想暗衛(wèi)果然都是身手不凡,這樣趕來也沒有驚動那邊的侍衛(wèi),便問道:“你從哪來?”
林晟厲回首看了看驛館房頂。
初寧故作愕然神色地問道:“爾等一直都在那屋脊之上?”
“在下領(lǐng)命保護(hù)楚王孫,自不敢離開?!?p> “那昨夜有刺客行刺長安君,你們應(yīng)該也看見了吧?”
林晟厲微瞇了雙眼,從容不迫地看著初寧并不回答。
初寧拿出昨夜里殺死刺客那把小刀,舉在林晟厲面前,“這是你們的東西嗎?”
“然?!?p> 其實(shí)昨夜便已猜到,但此刻得到確切答案,心中便更加憤憤不平。初寧忽然把這小刀抵在林晟厲的脖子上質(zhì)問道:“你們替我殺了刺客,為什么卻不出手相救長安君?”
林晟厲并不退縮,依然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在下得到的命令只是保護(hù)楚王孫安全,命令之外的事務(wù)不得理會,這是暗衛(wèi)守則?!?p> 初寧聽罷愈覺不安害怕,她愴然問道:“可...可那是長安君!是大王的弟弟!你們怎么能不管呢?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們能承擔(dān)得起嗎?”
林晟厲神色鎮(zhèn)定如寒冰,“楚王孫見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初寧驚異得連連搖頭,她無力地垂下手來,“奉命,你們還奉了些什么命令?”
林晟厲道:“在下無可奉告!”
胸口似被千斤巨石壓住般沉痛透不過氣,初寧眼眶已經(jīng)濕潤,她極力忍住欲要滑落的淚
水,悄然后退一步,將小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林晟厲猝不及防,“楚王孫!”
初寧目光生冷地逼視著林晟厲,沉聲道:“你既奉命護(hù)我周全,那我也要告訴你,如果長安君出了什么意外,我便即可用這小刀自刎隨他而去!到時候你們一樣無法交差!”
林晟厲無奈只得時揖應(yīng)道:“諾!在下一定保護(hù)王孫和長安君平安回到咸陽!”他停了一停又道:“楚王孫可放下利刃了吧?”
靜默少焉,初寧的心稍稍放寬了些,她澹然拿下小刀,捏在手中注視。
林晟厲見初寧放下小刀,眉宇間方才松泛,道:“在下也有愚見可以告訴楚王孫?!?p> 初寧抬頭望著他,示意他說下去,林晟厲道:“想必楚王孫昨夜也見識了那三名刺客精湛的劍術(shù),以王孫對長安君身手的了解,王孫認(rèn)為長安君能在他們的進(jìn)攻下拖延多久呢?”
怒火又重新燃起,初寧蹙眉惱道:“所以他才受傷了!”
“長安君所受只是外傷,骨折也是因?yàn)樗さ苟?。可但凡刺客行刺一擊必殺,招招致命,且為防萬一失手,都會在劍上抹上劇毒。但那名刺客雖劍法凌厲,可他們進(jìn)攻的招式卻都不是致命的。就算王孫當(dāng)時沒有扔出手中的劍,那名刺客的劍也只會在長安君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傷口而已?!?p> 初寧胸口猛然一緊,心中又生波瀾,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說,那些刺客不是真的想要成蛟的命?”
林晟厲始終言簡意賅的一個字,擲地有聲,“然。”
初寧雖已醒悟他的用意,但還是質(zhì)疑道:“你憑什么這么肯定?而且我又怎知這不是你把馬跳的事后猜測之言?”
林晟厲微微一笑,“在下愚見,楚王孫若不信,自可不必理會?!?p> 初寧轉(zhuǎn)過身去,“你走吧”
林晟厲肅立了一會,照舊一個字,“諾?!倍笾宦牭糜忠坏里L(fēng)刮過樹林的聲音。初寧回頭,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她看著手中的小刀輕聲道:“難道是和訛言同出一脈,想要蓄意離間大王和成蛟?”
初寧無法停止不去思考計(jì)較,她回到驛館把晏遲叫到一隅,“晏叔,你還記得在河?xùn)|行刺成蛟的那兩個刺客武藝如何?”
晏遲道:“自然是記得,那二人劍術(shù)詭異心狠手辣,我手下一人便是死在了他們的毒劍之上?!?p> 再一次聽見這個說法,初寧依然難以平靜,“毒劍?”
晏遲解釋道:“王孫有所不知,刺客為求成功完成任務(wù),一般都會在武器上用以劇毒見血封喉。昨晚長安君也是幸運(yùn),那刺客的劍上并沒有毒。”
初寧想了想問道:“那會不會昨夜的刺客并不是真的想要置成蛟于死地?”
“可他們不要命的來行刺又不取命是欲意何為?”晏遲目光旋然一亮,“難不成是存心挑撥?”
初寧頷首道:“很有可能,而且,昨夜的刺客和河?xùn)|的刺客或許并不是同一人派出的?!?p> 晏遲道:“看來這事遠(yuǎn)比我們所想要復(fù)雜得多?;厝ハ剃栠€有一段路程,必得小心提防。”
成蛟手骨骨折,但他不肯留下來養(yǎng)好傷再出發(fā),執(zhí)意要抓緊時間趕路。初寧知道他心急所在,也不便阻攔,于是隊(duì)伍只得按時啟程,成蛟不能騎馬,便和尋夏同乘一輛安車。安車滿載人的懷疑愁頓,縱然再是仰仗著歸心似箭,這般急切速度也是比不了之前了。
初寧和成蛟說過她與晏叔的猜測,一開始成蛟心里只恨著呂不韋,并聽不進(jìn)去其它。但夜深人靜時,成蛟仔細(xì)思量,也覺初寧的話有道理。他躺在床上,兩眼空空地望著眼前讓人迷離的虛無黑暗,“可是除了呂不韋,還能是誰?趙太后嗎?但她和呂不韋本來就是一伙的?!?p> 尋夏輕輕靠過來,枕上成蛟的肩膀,猶豫著道:“大王呢?”
黑暗中,成蛟目光陡然一跳,默然片刻,他定定道:“王兄不會這樣做的?!?p> 尋夏柔聲道:“可是…”
成蛟閉上眼睛,“睡吧,勿再胡思亂想了。”話是這樣說,成蛟哪里能睡得著?閉上眼睛后,幼時的兄弟情意和如今的是非紛爭便交織在一起,侵襲他的五臟六腑,將他死死地拖入迷茫痛楚的旋渦之中。
秋光奇特,晴空上漾著幾抹淡淡的白云,幽靜得可以把人的思緒帶到九霄之外,格外吸引人。而地上則如花甲之年,一地枯黃的蕭瑟?dú)埡圩屓瞬蝗讨币?。但如今再看這秋日里的凋殘零落,初寧反覺它衰敗落寞得自然磊落,不似那隱匿在黑暗陰翳中讓人防不勝防的傷害一般不堪。
到陰晉時,已經(jīng)入冬了,寒氣襲人。那日他們早早地歇在了陰晉驛館,整頓車馬。尋夏每日里悉心照料,成蛟的手臂已好了許多,但尋夏仍把成蛟看得緊,除來散步以外,不讓他親自動手做任何事。
初寧看得很是安慰,也為成蛟高興,能有尋夏這樣賢惠的女子陪在他身邊。初寧忽然覺得自己其實(shí)什么都不會,一直以來她只顧自己玩樂,好像也從未關(guān)心過嬴政的飲食起居。但她趕緊在心中打散了這個念頭,驚駭?shù)鼗氐搅朔块g。
初寧剛關(guān)上門,背靠在門上,心想從前沒有過,以后或許也用不著她來操心這些。驀然一陣風(fēng)吹開了窗戶,涼颼颼的,冰凍住了初寧游離的思緒,她輕嘆一聲準(zhǔn)備去關(guān)上窗戶。她剛走過去,一個黑影便湊了上來,心中俄然驚懼,一下子向后連跳開了兩步距離躲開,定下神來才看見原來是林晟厲,便氣惱道:“林晟厲,你干什么像個鬼一樣的嚇我一跳!”
林晟厲轉(zhuǎn)身關(guān)上窗戶,他兜住笑在心里說:“分明是自己有心事才慌神被嚇到了。”他回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原來楚王孫怕鬼?”
“我不怕鬼!可你這神出鬼沒的讓人心里沒個譜!”初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以后能不能別這么突然,至少先暗示一下啊,不然我遲早被你給嚇?biāo)??!?p> 林晟厲楞了一愣,“如何暗示?”
“就像我吹那個哨子似的,我們定一個暗號,你來之前也先學(xué)個什么叫聲?!背鯇幭肓讼氲溃骸熬蛯W(xué)貓叫吧?!?p> 林晟厲再也繃不住了,他驚愕地睜大眼睛,面如死灰像木頭一樣立在那里。
初寧見他終于不再沉著鎮(zhèn)靜,忍不住大笑起來,“逗你玩的,你那還有那個哨子吧!”
林晟厲僵硬地點(diǎn)點(diǎn)頭。
初寧笑道:“以后你來見我之前,也先吹兩聲再出現(xiàn),我好心里有個底?!?p> 林晟厲面色稍霽,如釋重負(fù)道:“諾!”
初寧收起玩心正色道:“你來見我可有何事?”
林晟厲嚴(yán)肅道:“然,驛館里有些人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