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云容和初寧現(xiàn)在一般年紀(jì),那時的她同樣溫柔秀雅,但遠(yuǎn)比如今靈動活潑了許多。彼時,她們還住在矩陽,云容和如華常常一起出門游山玩水,正是一次偶然的田間漫步,讓云容邂逅了她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動。
那是萬物復(fù)蘇的春季,一位俊朗的游俠正和一群小孩在玩蹴鞠。云容饒有興致的旁邊看著,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個男人能和一群小孩玩得興致勃勃的,而且他絲毫不敷衍,玩的是那樣認(rèn)真。云容也是看得如此投入,他的笑容,他的動作,以至于沒有發(fā)覺那顆蹋鞠就要飛過來砸到自己,直到她看見自己一直注視的男人突然向自己跑了過來,才回過神來。
男子以一種流星趕月般的迅速跑到云容面前,一掌接住了那顆蹋鞠。他們站得那樣近,云容卻沒有想要躲開,她聞到男子身上輕衣薄汗的味道,加著紫荊花淡淡的芬芳。兩人四目相對,雖然第一次見面卻好像是相識已久的故人,他們都沒有說話,而是不約而同地笑了。
然而這場美好的相遇還沒來得及萌發(fā)出希望的枝丫,就因?yàn)楸灰粋€剛好坐在安車上路過的云容族人所看見,給殘酷地扼殺了。
以云容的家世,她的族人是絕對不會允許她和一個身份低微且恣肆縱橫的游俠接觸。因此他將這件事告訴了云容的父親。父親勃然大怒,將云容關(guān)在家里,不再允許她外出。云容為此,第一次違背父母,她選擇用絕食來抗議,但她的母親也堅(jiān)定以絕食來回應(yīng)她。母親曾對云容說:“你父親十分生氣,他斥責(zé)我,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母親說那句話的時候,神色很平靜,但是云容還是從母親的眼底看見了深深的絕望和悲痛,也正是這種不忍的傷痛逼得云容不得不為了她的母親而妥協(xié)。
在云容被禁足的這段時間,那個游俠毫無意外地被驅(qū)逐出了矩陽,從此之后他們再未見面,最為可惜的是云容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以至于在后來的思念之中只能把他當(dāng)著自己曾經(jīng)夢見的人。
云容回憶起這段過往,沒有掉一滴眼淚,她的淚早已經(jīng)流干了。初寧拭去眼角欲滴落的眼淚,凝噎著說道:“只要姐姐記得他的容貌,就還有希望可以找到他啊!”
“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為他心動,但是因?yàn)檫@一面之緣,我才知道自己對于父母而言,并不只是一個女兒,一直以來我不過是母親取悅父親的一個東西而已,而父親只是希望我將來能夠嫁給一個可以幫助他的人。父親因?yàn)槲叶w怒冷落母親的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更也是一種煎熬,母親雖然從來不會在我面前哭泣,但是那個了無生氣的母親更讓我感到無望。他的出現(xiàn),揭示我生活原本真正的面目,他的離去帶走了我的希望和心動的力氣?!?p> 沒有一種絕望比至親骨肉親手編織而成的更讓人無力承受。初寧想起了父親昌平君,他雖然嚴(yán)厲,但從未如此責(zé)罰自己,也沒有因?yàn)樯鷼馑w怒與母親,她忽然有些思念父親。
云容勉強(qiáng)笑笑,淡然說道:“我此生注定逃脫不了我的家族,但我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僥幸,如果他日后功成名就的回來,又或者父親想要聯(lián)姻的對象,我并不是那么厭惡,我想也許就能平淡的過去吧?!?p> 初寧可以理解云容心中這種悲觀的想法,那是處一種在心死邊界的可憐掙扎,如同此前的成蛟,和現(xiàn)在的自己。離開秦國之后,初寧時常會想起成蛟以前說過的話,如果他們兩個一直都沒有自己喜歡的人,還不如就湊合著過了。如今想來,這個打算確實(shí)是十分中肯了。
初寧沉吟不決道:“我知道我這么說很自私,但其實(shí),我是真的希望是你姐姐去秦國,這樣...”
云容接過初寧心虛的話語,語氣如春風(fēng)般溫柔,“這樣,我便能和妹妹一直在一起了?!?p> 初寧感覺到云容深吸了一口氣,這個決定一定也是經(jīng)過她的深思熟慮。一股暖流慢慢滋潤心底,初寧心潮涌動,“姐姐,你真這樣想?”
云容恬靜的笑容如同月光下盛開的玉簪花,是那樣的純真。她清麗的雙眸在此刻熠熠生輝,“人生得一知己亦足也,不管以后的日子會怎樣,有你在就足夠了。”
初寧緊緊握住云容的手,“那我們便做永遠(yuǎn)的好姐妹?!?p> 兩人相視會心一笑,彼此心心相惜的情意幸得輕柔月光見證。
一夜的鬧騰如李夫人所愿傳到楚王耳畔,借此,她正好下氣怡聲地到楚王面前來上演一出自責(zé)請罰的戲碼,體現(xiàn)她的寬容大度。
李夫人雙眸阮柔盼若秋水,她清喉嬌囀,摘輕取重添油加醋地將昨夜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楚王,話語里絲毫沒有責(zé)怪初寧的意味。她含著恰如其分的凄然,內(nèi)疚于自己沒有管教好阿嫮,只是楚楚動人地吹氣如蘭道:“王孫伶俐可愛一向率真活潑,是阿嫮僭越了?!?p> 楚王和顏悅色地?cái)堖^她,語氣從容溫和,“小孩子間難免鬧些不愉快,這件事也是初寧沖動了。愛妃放心,寡人一定好好說道初寧,讓她以后莫要再這般行事莽撞,好好的和阿嫮相處?!?p> 李夫人靠在楚王懷里,嬌紅嘴角揚(yáng)起一抹美艷凌厲的笑意,眼波深處卻沉淀著幾分迷離凄惘。
這日才過午后,楚王便召初寧來永心臺敘話。初寧猜想多半是為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正好,她可以向楚王建議祭祀領(lǐng)舞。
初寧到時,楚王剛好正在服藥,初寧趕緊乖巧地在一旁伺候。楚王常年來有心悸夢魘的癥狀,遷都之后越發(fā)嚴(yán)重,還是心神不安所致。
寺人們井然有序地退下后,楚王緩緩道:“你就這般不喜歡阿嫮?”
初寧聽著楚王的口風(fēng),知道他并未動怒,便道:“我只是不喜歡她針對云容,明明云容的舞就是比她跳得好?!?p> 楚王瞥了她一眼,“你覺得云容更適合做祭祀領(lǐng)舞?”
“當(dāng)然!”初寧不假思索道:“秦王才不會喜歡阿嫮那樣的女子?!?p> 初寧趕緊捂住嘴巴,可是脫口而出的話已經(jīng)覆水難收了。
楚王笑了笑,看著初寧意味深長的問道:“那秦王喜歡何種女子?”
初寧眼眸微轉(zhuǎn),“溫柔嫻靜?”
楚王挑眉,“是嗎?”
初寧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擺擺手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更喜歡云容,我就想她和我一起去秦國?!?p> 楚王微微正色,“行,云容確實(shí)是適合的人選。但是你得答應(yīng)寡人,不能再欺負(fù)阿嫮了,也得給李夫人些面子,她畢竟也是你的長輩?!?p> 初寧笑得十分聽話得體,“孫兒知道了。阿嫮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我又是個憋不住的人,才會有些爭執(zhí)。只要她不針對云容,我也不會針對她的。以后我就跟著云容姐姐學(xué)習(xí)如何溫柔嫻靜,定然不會再和阿嫮拌嘴了。”
楚王撫掌大笑,“就你機(jī)靈,你弟弟睿兒如何?”
初寧含笑,“我們羋姓熊氏的孩子當(dāng)然是樣樣都行!且父親又教導(dǎo)有方,睿兒自然也是和我一樣的能文善武?!?p> 楚王凝神初寧片刻,伸手剜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和婧嬴的性情真是像,一樣的膽大翛然,與眾不同?!?p> 初寧十分詫異,從她記事起,祖母便是除了父親之外對她最嚴(yán)厲的人了,也是最講究規(guī)矩的。她將信將疑地問道:“祖母從前竟是這樣?”
楚王眉角含笑,他輕而易舉地從腦海里拾起回憶,心神向往道:“那時,她是秦昭襄王最年幼的嫡公主,深受寵愛爽朗任性。我們兩第一次見面的時時,因?yàn)槲艺怂哪鹃然?,她氣惱了我好一陣子。?dāng)時,我摘下那朵最美的木槿只是為了送給她,她卻說花草皆有心,離了枝只會憔悴枯萎,硬是要和我置氣較量,后來便一直為這事折騰我,誰勸都沒有用。”楚王長長地吁一口氣,似風(fēng)過無心柳葉卻亂地嘆息,“直到第二年開春,我與她一起又種植了一片木槿花,她才肯原諒我?!?p> 初寧不知她眼中一向端莊自持的祖母從前竟也是這般的獨(dú)具一格。祖母本不愿意參與權(quán)勢爭奪,可到底還是被卷了進(jìn)來,再經(jīng)歷了這后面的許多事,也沉下了性子變了個人,所以祖母才不希望自己步她的后塵。初寧突然在想,如果祖母有重新選擇的機(jī)會,她會選擇逃離嗎?離開那個在一片絢麗花海里摘下她心中木槿的人。
楚王突然沉聲道:“華陽來信說過你的事,寡人也知道婧嬴對你的擔(dān)憂。終是寡人負(fù)了她,才讓她固執(zhí)至此。原本你是秦王王后的最佳人選,但是寡人也不得不顧及婧嬴的意思??墒且膊幌氲⒄`你,所以還是想親自問一問你,你心里中意之人是否是秦王?”
楚王的問話打斷了初寧的思緒,她猛地一抬頭,對上楚王真摯關(guān)切的目光,心中立刻惶恐不安。如果在以前,她一定會羞澀地點(diǎn)點(diǎn)頭,可是現(xiàn)在她只得沉默了。
安謐須臾,楚王澹然道:“那便是了,其實(shí)你也不必把就此把自己困住,只有你以后自己過得開心了,婧嬴泉下有知,也會為你高興的。做長輩的,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開心。”
楚王的話就像一把鑰匙打開初寧心底的牢籠,喜悅和激動洶涌浩蕩地從牢籠里面流淌出來,但旋即又讓那場三月里的雪給冰凍平靜。初寧黯然垂眸,“可是,我不知道秦王是否真的在意我?”
楚王看著失望愁苦的初寧,果然還是少女憧憬愛情的單純心思,不由得憐惜。初寧如婧嬴一樣重情重義,只是太看重兒女情長確實(shí)不合適這殘酷變幻的宮中,他也深知自己在初寧心中是個不負(fù)責(zé)的祖父,負(fù)心的丈夫,自己的勸說只會是徒勞,便道:“這個…寡人也不得而知。還是讓云容陪你去吧,你不能確定,秦王自會選擇?!?p> 初寧沉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停下越陷越深的心思道:“然。”
明媚的陽光灑進(jìn)來,光束之間可見縹緲的煙塵和慌亂的人心,初寧起身告退,走到門口,她驀然回首,楚王落寞的背影落入眼中。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僂,似乎還有些顫抖,在這個極致奢華的宮殿里,顯得格外可憐。楚王終是得了楚國江山,只是不知他是否曾有過后悔之意?
天下之大,一別便是永遠(yuǎn),思念之深,一旦墜入愛河便不能靠岸。在這一點(diǎn)上,上蒼是絕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