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雪宮，偏殿。

　　幾句話間，或看房中的這副架勢，韓湘雪已經(jīng)知道倪月華是何來意了。

　　是要考察她琴技如何。

　　隔一幕細(xì)碎的珠簾，少女的手在琴上撥了撥。只是隨意地劃過，那沉潤的絲弦仍在她指底順從地一一繃動，凝成低而悅耳的弦音。這便是絲弦的好處了，柔和，悅耳。

　　試過了弦，這短短一陣弦音過后，沒有再響起其他的調(diào)子。紅衣女子心頭陡然一松，又驀地凝住，僵了僵。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動了動，不安地攥住了水紅的裙幅。鬢邊垂掛幾寸長的金玉流蘇微微晃動，不由垂了眼睛，又看向她：“怎么不彈？”

　　她這般反應(yīng)都落到少女眼里，她卻笑著將白暫纖秀的手放在琴面上，沒有奏曲，仰頭問道：“母后不出來，只在簾里聽兒臣奏琴？”

　　倪月華望見女兒難得天真純澈的笑顏，怔了一怔。

　　“不、不用了?！彼掷镂罩箶[，十分勉強(qiáng)地笑了笑，強(qiáng)作歡顏，“就這樣談吧，能聽到的?！?p>　　韓湘雪依言，隔著這幅閃閃發(fā)光的珠簾望了她一會兒，直要將她看得坐立不安，才撤回了目光。

　　她坐得端正，垂眼將手搭上琴弦，心念一動，一陣錚錚淙淙琴聲便如流水般攪動了整個房間。

　　倪月華聽得心神一顫，一旁候著的玲瓏和丹枝也怔住了。

　　韓湘雪歸宮不久，很少有宮人知道她會琴。玲瓏一直伴著倪月華，是知道的，丹枝卻從來不知道。雪公主從師門帶回來的寥寥幾樣?xùn)|西里，也并沒有過什么樂器。她以為是自家公主不通音律。可現(xiàn)在，即便她不懂這些，也聽得出公主的琴彈得很好?？墒?，公主為何從未令他們找尋過、也從未奏過樂器呢？

　　丹枝有些茫然不解。正是午間日光晴好，門也開著，房中卻只有她和玲瓏兩個宮女。

　　韓湘雪的手仍放在琴上，動作流暢地?fù)軇?，流利的弦音沉蘊(yùn)著氣勢，又如流水，滔滔清澈。輪指彈撥之間，只半垂著眼眸，耽于腕上的雪白云袖挽起幾分，露出一雙素白手腕，從容自如。

　　她左手調(diào)弦，音調(diào)挑高，右手輾轉(zhuǎn)揉弄間輪過七弦，緩和下這段鋒銳，又有從容和悠揚(yáng)彼此克制、相輔相成，如山石穩(wěn)健，流水淙淙。這琴的確是好，琴板用料上等，弦音清亮。

　　《山河頌》。

　　一曲終了。玲瓏還有些訝然，丹枝久久回不過神。一身紅衣的倪月華什么也說不出來，見她望過來，強(qiáng)做歡顏，笑得十分難看。

　　“……”韓湘雪什么也沒說。站起身來，輕輕摩挲過琴弦，眼睫低垂，留下淡淡的陰影。

　　還不及她開口問，簾子另一邊的女子吸了口氣，啞著嗓子道：“雪兒彈得真好?！?p>　　是很好。韓湘雪暗想。她拜師調(diào)養(yǎng)這七年，除了學(xué)得一身旁人難及的醫(yī)術(shù)，一直沒有拋下練琴，算是對于父母親的一個念想。師父佩依也會撫琴，偶爾教她些大氣磅礴的曲子，往往一首曲子極長，掌握難，情感通達(dá)更是不易。但只要學(xué)會，其他的曲子并不成問題。

　　說來奇怪，遙想當(dāng)年幼時讀書習(xí)字，多是韓毓影管顧，倪月華管制并不嚴(yán)。卻要求她與妹妹玉嬈各學(xué)至少一樣樂器，定期抽查。

　　想她當(dāng)時站著堪堪能夠到琴桌，這個要求實(shí)在是讓人費(fèi)解。

　　“雪兒，你過來?！奔t衣明艷的女子向她招手，見她越過簾子過來了，站在塌邊，一段時間不見，身量仿佛又高挑了些，一時傷感，伸手撫上她發(fā)際，韓湘雪便十分乖順地在她旁邊坐下了。

　　倪月華拉著她的手，凝眸看了她一會兒，不由嘆了口氣，“雪兒長大了?！?p>　　韓湘雪望著她，沒應(yīng)聲，覺得她應(yīng)該還有話要說。果真，沒過一會兒，她就懷念道：“你小的時候，還那么小，就不讓我抱，又不讓我親，也不讓你爹抱，說長大了不能讓別人抱，會讓人看笑話。不大點(diǎn)兒個小人兒，正經(jīng)的很?！?p>　　韓湘雪：“？”

　　母后這是要跟她談什么，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母后別介意?！彼睦锛{罕，一邊安慰道，“兒臣年幼，不知事。”

　　“不知事，不知事還成日里跟著你爹到處跑！”倪月華咬牙，怨念深重——“我前一天晚上好容易才抱著睡覺，第二天一早就跟著你爹跑了。早上不睡覺，胡亂跑，也不怕跌跤……”

　　韓湘雪：“……”？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對？

　　“母后，”她喚了一聲，迎著對方的目光，疑問道：“您……沒什么要跟我說的嗎？”

　　“啊，有！”猛地被人從回憶里拽出來，倪月華愣了愣神，從手邊榻上摸起一個盒子，頓時又有些低落，道：“這個給你。”

　　韓湘雪有些疑惑，接過來，見不過是個巴掌大的盒子，正要打開看，旁邊倪月華幽幽道：“這是清曲宮的宮主令牌?！?p>　　韓湘雪手一抖，差點(diǎn)沒把盒子摔地上。

　　“母、母后？”

　　雖然料想自家母后和清曲宮一定有些關(guān)系，但也沒想到……關(guān)系如此重大啊。

　　紅衣女子嘆口氣：“你母后母家姓即墨，父家姓倪……這些年一直用倪姓，為的就是脫干系。

　　“清曲宮手段一向糾纏不清，當(dāng)年阻撓我跟你爹，如今不是有了你？他們又盯上了你，多事的很……”

　　還有這種事？不過，這樣的話，那些事就都說得通了。

　　韓湘雪也有些疑惑了，“那既然如此，依母后所言，這清曲宮主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甩掉不就完了……何必……”

　　對上倪月華的目光，她停下了話。

　　后者十分幽怨：“我也想啊，當(dāng)年我說了一堆，那幾個老頭只跟我說‘清曲宮歷代宮主皆為嫡系’‘男子不可任宮主之位’‘朝堂與江湖世代兩立’……

　　“嫡系女子就我一個，你還有個表舅至今未成家室，我能如何？扯了十幾年，我什么也不管，宮主令還在我這里。如今有了你和玉嬈，那幫人恨不得搶一個去……玉嬈性子又單純，被他們騙了可怎么辦……”

　　韓湘雪：“……”

　　感覺莫名有些不對——照理說，這聽著像一件好事，清曲宮勢力深厚，宮中人手眾多，接下來有利無害……可是為什么她就是覺得哪里不安呢？

　　“可有條件？”她蹙起了眉頭，“清曲宮的條件是什么？”

　　如果單純是件好事，母后三言兩語交付即可，何必這樣猶豫……小心翼翼，說得這樣迂回？

　　倪月華一噎，不由啞然，苦笑道：

　　“……讓你交出手上勢力，”她頓了頓，“或?qū)⑹种袆萘εc清曲宮合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