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一陣風(fēng)吹過，被濃霧籠罩住的夢境，竟變得真切起來。
霧氣漸漸散去，端坐在樹下的撫琴女子，她的面容也逐漸清晰。
這是怎樣一張臉？
自古有沉魚落雁之美，以前他不信，可自從他一睹這女子的面容之后，他的那顆魚心，仿佛真的沉了下去。
當(dāng)真是天上少有地上難尋的絕世佳人。
錚——錚錚——
是琴音。
樹下佳人，玉手撫琴，琴弦一動，一捻一挑，似嗔似怒。
這到底是什么夢？
錚——
撫琴女子不在彈琴，似有所感，秋水般地妙目望向李牧魚所在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笑了。
女子展顏一笑，天地失色，萬物沉迷。
“奴家苦守千年，終于等到公子?！?p> 李牧魚想回答她，非常想回答她的話，但是他不能。
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也是如此，而這一次，他依舊如同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站在一側(cè)，無法說出一個字。
不對，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名旁觀者，他已經(jīng)入了局，入了夢。
“奴家一縷幽魂，寄身在幻靈珠之中，不入輪回。而此番遇到公子，奴家得償所愿，執(zhí)念頓消，愿在此彈奏一曲，贈與有緣人。”
“叮......咚......”
琴聲起，天地已變，深宮之中，紅帳輕紗，軒窗之前，女子青絲如瀑，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黃花。
這是......幻境？
雙眸似水，卻帶著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纖纖，膚如凝脂，雪中透著粉白，似乎能擰出水來。一雙朱唇，語笑若嫣然，一舉一動都似在舞蹈。
玉手輕提裙擺，蓮步輕移，抬腳便下了石階，環(huán)佩之聲叮當(dāng)悅耳。
撩了撩耳邊的碎發(fā)，抿嘴低垂著眉眼，一言不發(fā)。
“娘娘，您早點兒歇息吧，皇上今兒個在容妃處歇息了，怕是不會來我們宮里了。”
聞言，宮裝女子的睫毛微微抖動，不見表情。
“寶娟，你把我的春思琴拿來?！?p> “娘娘，夜已深了，我看您還是......”
“怎么？你還怕這深宮冷院之中，會有人找我麻煩不成？”
“奴......奴婢不敢?！?p> 宮裝女子嘆了一口氣，纖手一抬，便令宮女退下。
過了一會兒，兩個宮女便抬著一把古箏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將古箏放在紅木長桌之上。
宮裝女子聘聘婷婷地走來，落座在古箏旁，目光落在古箏之上，只聞，幽幽一聲嘆息。
“唉——”
風(fēng)乍起，合歡花瓣零零落落，吹皺了她的眉頭。
她纖細而白皙的手指撥弄著七根琴弦，彈出一陣清婉流暢的琴聲，仿佛泊泊流水，又帶著淡淡的憂傷。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清風(fēng)拂過，合歡花的香氣氤氳繚繞，剎那間，輕絲飄揚，哀怨的琴聲如這深宮之中漫漫長夜，孤獨、寂寞，起手落手間，那根商弦顫動了誰的心弦？動作慢慢放緩，琴聲又變得清雅，婉轉(zhuǎn)，帶著落寞與哀傷，一如這合歡飄香。
這一世，李牧魚仿佛化身為那宮裝女子的一把琴，同她哭同她笑，與她樂與她惱。深宮十年，李牧魚看盡宮中繁華，也看盡宮中人情冷暖，一時間，他的心，動了。
濃霧又聚，又散。
再睜眼，他已經(jīng)不是那深宮之中的名貴紅木琴，這一世，他棲身在一個落魄書生的行囊之中，在漫漫趕考路上，隨著書生一同顛簸。
他是一把榆木琴。
又破又舊，卻是書生的家傳之物，書生無論走到哪里都會一直背著他。
叮咚——
書生對月?lián)崆?，心中嘆息。
明日就是會試之日，若考中，那他便一飛沖天，若不中......
錚錚——
趕考數(shù)十載，為了供他考學(xué)，他們家能賣的全都賣光，除了這把琴......
錚錚——
這次考試，他不能有任何閃失！
琴音爭鳴，如雨落芭蕉，如金戈鐵馬，書生的琴，躁動而不安。
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披星戴月，挑燈夜讀，心中壯志難酬，明日會試，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讀書不作儒生酸，躍馬西入金城關(guān)。
......
“會試大榜出來了！會試大榜出來了！”
......
“喜報，喜報，會試捷報，恭賀朱公子會試恩科高中第一名會元！”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蜅Ｖ?，鑼鼓喧天，鞭炮起舞。書生呆滯地看著報喜小廝，心中涌出難以置信地狂喜。
我中了！
我真的中了！
爹，娘！孩兒會試中了第一名會元！
......
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李牧魚看著一飛沖天的書生，心里也跟著歡喜，得償所愿，也許是人生中最難得的幸運吧。
緊接著，書生一路過五關(guān)斬六將，會試會元，殿試狀元，如同探囊取物，一切的鮮花與掌聲一洗書生之前的落寞氣質(zhì)。意氣風(fēng)發(fā)，此時的書生，是現(xiàn)在整個京城，最被熱議的人物。
一切都是那么順?biāo)臁?p> 初入官場，承蒙皇上喜愛，平步青云。
娶妻，生子，升官，發(fā)財。
書生的前半生，完全就是一副人生贏家的最佳姿態(tài)，但是。
人生啊，最怕但是。
四十五歲的他，由盛轉(zhuǎn)衰，受賄之事被同僚揭發(fā)，龍顏震怒。
烏紗被奪，官位被削，連著自己的九族，也被抄了。
被趕出京城的書生，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想帶走他的榆木琴，那把又破又舊的榆木琴。
就如初來京城那般，他和琴，一路顛簸，風(fēng)塵仆仆。
只是那時的他是充滿希望的，而此時的他滿是絕望。
李牧魚躲在琴里，這一世他陪著書生，看他考中時的欣喜若狂，看他惡行被揭露時的悲憤抑郁。他隨著書生一同大起大落，陪他得意時享盡人間富貴，也陪他落難時顛沛流離。
數(shù)十年了，他的心，又動了。
大霧再起，久久彌漫。清風(fēng)吹過，大霧再散。
再睜眼，入目所見，皆是砂石、水草、湖水。
這一世，他是一條黑鯉魚，一條普普通通，無法修煉的凡魚。
覓食、存活、求生。
終于，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再一次被一個魚販抓住了。
叮——
似有琴聲響起，又似是幻覺。被提在漁網(wǎng)中的李牧魚知道，這一次他還是難逃任人宰割的命運。
只是不知，這一生，他沒了好看的鱗片，不會眨眼，也不會流淚，會不會還有人再來救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