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山再次響起撞鐘聲,斜陽草樹間的年輕弟子紛紛側(cè)目,橫亙在兩嶺之間的山光水幕光華流轉(zhuǎn),春分石呈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
于是,青衫公子見到了那位素未謀面的離山大師兄。
楊修文踏上青石,就像一粒浮塵落在地上,讓人毫不在意,如果這里不是青藤宴,很難有人會把這位相貌普通的青年和東南那座高不可攀的離山聯(lián)系在一起。
李浪微微翹起嘴角,自己的這位大師兄和光同塵,卻能安然若素,才是最不簡單的。盛宴至此,哪怕是卓別,都能看出拘謹,而東海少年郎有些羞澀,崔十會則是狂放,唯有楊修文……只有從容。
李浪的目光從那張平靜的臉上挪開,望向大師兄手里的劍,又是一把離山的劍,劍名彈指……
春分石上再次落下一道人影,李浪瞇起眼睛,還是一位熟人。
“益州攬月宗黎巒亭,見過楊師兄。”黎巒亭抱劍施禮,器彩韶澈不失大宗弟子的風范。
楊修文頷首笑道:“聽聞貴宗卷云峰的映月潭一年四季桂香千里,每逢月圓還會生出龍吸水的妙象,潭邊有一塊稱作晚照的磨劍石,更是我輩劍修夢寐以求的好物,只可惜我一直沒有這個眼緣,實在是一件憾事?!?p> 黎巒亭有些微微錯愕,大周的六大長生地中,以離山的弟子行事最低調(diào),很少聽說有入世的行徑,傳言這些年這位離山的翹楚一直待在明峰,差不多足不出戶,卻沒想到竟然對明月山的三大奇景如數(shù)家珍。所以,黎巒亭就算明知對方說得只是表面文章的客套話,但依然受用無比,于是輕笑道:“宗門山峰簡陋,比不上離山的巍峨錦繡,倒是那塊晚照石,黎巒亭愚鈍,只看出磨礪鋒銳的價值,至于宗門長輩關(guān)于砥礪劍道的說法,還未曾開悟。不妨以后楊師兄如果有閑暇,請來我卷云峰做客好了。”
楊修文笑著點頭,不過是幾句點到為止的客套寒暄,青藤宴真正的文章還是在手上,在劍上。
“彈指”一揮間,正是離山的起劍式,一劍東來,意在禮讓,黎巒亭的面色從剛剛的熱絡(luò)變成了冷峻,有了上午幾場的珠玉相較,黎巒亭再藏拙,那就不是不敬,而是愚蠢了。
一道長虹掠出,黎巒亭深受宗門器重,手里的劍注定不會是俗物,加上有晚照石的磨礪,即使沒有氣機相引,卻已經(jīng)可見鋒刃上的那抹冷冽氣息。
黎巒亭卷風而行,劍走流云,隱隱約約中有一道月華躍于劍尖,四周流云如絲逐漸涌進月華中,隨后,劍尖的那抹光亮越來越盛,直至一輪殘月如鉤……
劍名望舒。
劍式:半月斬!
大樹下,午時多貪了幾杯的青衫公子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眼神變得炙熱,不由地腹誹,觀云臺上同樣的一式,呂小平跟他的這位師兄比起來,只有跟在屁股后面吃灰的份。
春分石上,彈指再次一揮,并無光華,竟然還是離山的起劍式,于是兩把劍在半空毫不意外的相遇了,意外的是連個聲響都沒有,可劍尖相觸的瞬間那一彎殘月卻動了,空氣發(fā)出撕裂的嘯聲,如同奔雷。此時,彈指的劍尖向上移了幾寸,殘月從中斷成兩截,光華炸開,漫天的劍光猶如滄海揚波,殘月碎開,但殺機還在。
楊修文還是那一副古井無波的表情,擔風袖月,手上的動作一點也不慢,彈指劍尖在半空連顫四下,黎巒亭那股如大江潮涌的劍勢轟然潰散,半月斬告破,黎巒亭舒了一口氣,并不詫異,對方是離山的弟子,如果一招功成那才奇怪。望舒翻滾,雪亮的劍鋒卷起千堆雪,竟有些刺目。
觀云臺萬籟無聲,楊修文一聲嘆息,尤為刺耳,他沒有顧及寒意已經(jīng)撲面的“雪花”,彈指劍當空一刺,破開流云,延出一條簡單的直線……
剎那之后,春分石風消雪止,流云散去后只有一把劍輕輕落在了黎巒亭的肩頭,這位被攬月宗眾星捧月的翹楚這一刻神色悵然,目光呆滯,他從未奢求過贏下這一戰(zhàn),但也絕沒有想過這精妙一式被如此普通的一劍輕易破了。
楊修文緩緩收劍,面色平靜,開口道:“黎兄的前一式半月斬和這一式的千堆雪,應該是一劍同源,一招分成了兩式吧?!?p> 黎巒亭若有所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果然精妙?!睏钚尬馁潎@了一聲,隨后語氣平緩,“可惜黎兄畢力于一式,所以后一式力有不逮,讓我以快制慢,鉆了銜接的空子。”
黎巒亭若有所思,許久后終于如釋重負,灑然一笑:“受教了!”
馬尾坡上聚在一起益州的年輕弟子唏噓不已,可偏偏對那位離山弟子生不出一丁點的怨意,反而多出幾分敬意。
另一處,李浪背靠大樹,意興闌珊,心想這位大師兄當真是個人物,打了人家一棒子再給口甜棗,這事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計得被戳著脊梁骨罵成偽君子,可他……這就是所謂的浩然正氣嘛?
山道上,那輛豪華車攆掩下了車簾,皮丘丘縮回腦袋,好奇道:“二師兄,依你看楊修文有沒有通玄?”
靳河橫劍于膝,搖了搖頭:“攬月宗的一個黎巒亭,還遠遠不需要亮出他的底牌,所以看不出到底有沒有通玄?!?p> 皮丘丘頓時有些底氣不足,小聲嘀咕道:“一個個這么玄乎,我們的小師叔這次……實在太難了。”
靳河笑了笑:“你看觀云臺上的這些人,有哪個比小師叔年輕的?等小師叔到了他們這個歲數(shù),誰會是她的對手?”
皮丘丘摸了摸大腦袋,恍然大悟道:“也對哦?!?p> 靳河手指輕叩劍身,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繼續(xù)道:“那天你也看到了棲湖上的飛雪,小師叔離破境不會太遠了,再說小師叔是我們簡書齋的弟子,你難道還沒有信心?”
皮丘丘眨了眨眼:“就因為她是小師叔,我才盼著她壓過所有人,登上榜首嘛?!?p> 靳河點點頭,笑容燦爛:“小師叔將來要爭的是長生大道,至于青藤榜……雖然有大周國運加持,可是氣運一說總歸飄渺了點,與天承運,與地接氣。她是將軍府的小郡主,不缺這種氣運的,退一萬步說,她還能上不了榜?”
皮丘丘低著頭,認真咀嚼琢磨了一會兒,有些悶悶不樂道:“郡主侯爺之類的,這些世俗的名頭只會成為長生路上的累贅?!?p> 靳河重重嘆息了一聲,輕輕撥開車簾一角,瞥向大樹下慵懶的青衫公子,面露輕蔑。和皮丘丘在京都待了這么久,他們知道那位神將大人對這位公子的態(tài)度,更知道自家小師叔的紅鸞星動,情愫暗結(jié),還聽說了他與洗劍宗弟子的那一場斗劍……可不知為何,他們實在對這位紈绔沒有半點好感。所以,哪怕是作為一路同行的異鄉(xiāng)人,到了京都也很少碰面,眼不見,心不煩。
至于小師叔的想法,想來宗門的幾位師叔伯也不愿看到簡書齋最亮眼的一顆明珠蒙塵,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何況小師叔還很年輕,以后她走得遠了,站得高了,留下的足印就會越來越淡……
車廂中的靳河想通了這一點,不由地會心一笑,目光轉(zhuǎn)向山光水幕,春分石上剛剛交錯的兩道人影轉(zhuǎn)眼只剩下一道,濃眉青年負手而立,長刀已經(jīng)入鞘,正是京都榜首陸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