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漁翁和小和尚，在風(fēng)雨中整整枯坐六天六夜，不曾開口吐過一言。

　　廊亭中，年輕的小侯爺躺在鋪有華美錦緞的木榻上，閉著眼享受著洋洋暖日，丫鬟青芽小心走來，在長條幾上輕輕擺上幾枚新鮮的棗果，剛要無聲地離去，纖細(xì)的腰肢忽覺一陣酸麻。

　　“嫩！”不知何時醒來的小侯爺瞇著眼，撿起一枚青棗，拋進(jìn)口中，一邊咀嚼一邊嬉笑道：“我這趟去京城，保管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一大罐胭脂水粉?！?p>　　小丫鬟紅著小臉，羞羞答道：“公子，其實(shí)……一小罐就夠了?！?p>　　李浪白了一眼，開始悠悠搖起手指，怒其不爭地說道：“你啊，忒小家子氣，是不是怕哪個下人嘴碎，你告訴我，看本公子不攪了他的舌頭，剁碎了喂狗?！?p>　　“我才不怕呢?！毙⊙诀哙街?，委實(shí)對自家的這位公子爺生不出一丁點(diǎn)的怨氣。

　　李浪呵呵一笑，捏了一把粉嫩的小臉，打趣道：“就喜歡你這傲嬌的小模樣，等本公子這趟回來，許你一個通房丫頭當(dāng)當(dāng)?！?p>　　小丫鬟俏皮一笑，瞪著靈氣四溢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啥是通房丫頭？”

　　向來恬不知恥的小侯爺，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一只黃鸝鳥從遠(yuǎn)處飛來，停在院中老柳樹的枝梢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李浪仰頭望了望枝頭的鳥兒，眉頭微微皺起，不知何時起，這顆已經(jīng)枯死多年的老柳樹，竟然在這個凜冬生出了盈盈的綠意。

　　小丫鬟以為小鳥擾了公子爺?shù)那屐o，趕忙從院墻下?lián)炱鹨桓葜?，踮起腳尖拍打著柳梢。

　　鏡湖的上空微風(fēng)風(fēng)徐來，廊亭的四沿驟然響起一陣瓦礫聲，虬枝盤繞的老柳樹發(fā)出不該有的微顫，小侯爺?shù)纳袂樽兊糜l(fā)凝重。

　　這一刻，鏡湖的中央，以孤木為心泛起一圈圈漣漪，萬丈湖面剎那之后金光熠熠，靜坐了六日的小和尚竟然緩緩站起身，他抖去一身的朝露殘霞，回首驀然西望，隨后朗朗誦經(jīng)聲響起，清秀的小和尚此時寶相無比莊嚴(yán)，猶如一朵出世的金蓮，身上的流光溢彩讓余暉驟亮，數(shù)萬條錦鯉躍出粼粼湖面，翻騰不止，如同朝圣，如躍龍門。

　　南坪上的騷動漸漸平息，人們的目光中透著無比的虔誠，出現(xiàn)在落城的修士望向天空，一股浩然的氣息撲面而來。

　　破境！

　　通玄！

　　凈土北柯寺，一名叫做“蓮花”的小和尚，在鏡湖上，以木為舟，與駝背的老人斗禪六日，觀湖六日，于道法中覓自然，于自然中求道法，當(dāng)?shù)婪ㄗ匀粫r，他自然而然地堪破通玄，破境而出。

　　一聲浩然的佛嘆悠然而止，小和尚蓮花對著孤木的另一頭長揖一禮。

　　老漁翁終于放下魚竿，低眉吐出兩個字：“恭喜?！?p>　　小和尚苦笑：“可是我……還是輸了?！?p>　　老漁翁搓了搓手，說道：“佛說一切有為法，種種皆是前世因果，你又何必強(qiáng)求?！?p>　　“受教?！毙『蜕性僖疽欢Y，踏著粼粼湖光，轉(zhuǎn)身向南飄然而行，腳上那雙干凈的布鞋自始至終滴水不沾。

　　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僧衣背影，老漁翁露出大門牙，低聲喃喃道：“六日斗禪，你求勝負(fù)，而我求的是順心?！?p>　　說完，老漁翁隨手將魚竿拋入湖中，然后卷起袖子，以手做漿，劃著孤木向岸邊游去。

　　落城外，大碑亭。

　　當(dāng)年，大周先帝兵臨南國，大小數(shù)戰(zhàn)，始終無法寸進(jìn)，大將軍李懷遠(yuǎn)馳援到此，曾言：此戰(zhàn)將軍先亡，副將次之，校蔚再之……最終，這位大將軍馬踏南國，而這里就此多出了一座大碑亭。

　　千年的風(fēng)雨中，大碑亭早就不聞當(dāng)年的硝煙，如今破敗不堪。

　　來自東海的少年，梅長生此時就坐在瘡痍滿目的石階上，默默擦拭著手中的長劍，而心中卻想的是另外一把劍。

　　其實(shí)，這位東海少年已經(jīng)見過很多很多的劍，光是他生活過的長蘆島，就插了數(shù)萬把劍，而他最想要的那把劍一直插在小島的臨碣石上。

　　這把劍“站”得最高，自然一覽眾劍小。

　　出門前，喜歡畫竹的倔強(qiáng)老頭交待過，什么時候成為青藤榜首，就可以回去取那把劍。為此，在北柯寺撞鐘十二響后，他橫渡東海，踏上了大周的國土，來到了落城的大碑亭。

　　一旬i時間，少年共計遞出六十三劍，敗知名劍士十一位，其中最難忘的一劍是削去書生拇指的一劍。之所以那一戰(zhàn)只出了一劍，是因為不敢藏余，只能蓄銳于一劍之中。

　　馨竹樓藍(lán)采臣，名不虛傳！

　　長蘆島梅長生，一劍成名！

　　大碑亭外，手持木魚的小和尚駐足了許久，終于鼓足勇氣，望著石階上的羊皮水囊，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怯生生地問道：“小施主，能不能行個方便，賞小僧幾口水喝?！?p>　　被打破思緒的少年，略微有些不耐煩，他舉起水囊搖了兩下，漫不經(jīng)心地撇嘴打趣道：“佛觀一缽水，有八萬四千蟲，小師父難道舍得殺生？”

　　小和尚輕輕敲了兩下木魚，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觀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p>　　少年抖了抖手中的長劍，哈哈大笑：“說不過你這個小和尚，但水在我手，要喝可以，一劍一口?！?p>　　小和尚頓時眉頭舒展，走上前一把抓起水囊，抿了一口后，似乎覺得有些吃虧或是不過癮，于是又狠狠倒了兩口，然后抹起衣袖拭干嘴角，一臉誠實(shí)的說道：“施主說話要算話，一共是三口，我接你三劍。”

　　………

　　這一日的落城外，在響起了幾聲冬雷后，那座在風(fēng)雨中矗立千年的大碑亭竟然轟然倒塌，剛剛博得世名的東海少年郎，遞出三劍后，夾起那把殘缺的長劍頹然離去。

　　與此同時，城中，一位濕衫的佝僂老人，背著檀木劍匣，光著腳走到了定國侯府邸的朱門前，叩響了一對銅獅嘴中的圓環(huán)。

　　老人被領(lǐng)進(jìn)定國侯府的正堂，用手指蘸上茶水，在古色古香的梨花桌上寫下“離山”兩個字，便被請去了定國侯的書房，一待就是兩個時辰。

　　書房的門最終被一只腳踹開，玩世不恭的小侯爺手里端著養(yǎng)心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jìn)來。

　　書案旁，駝背老人手里捧著一本泛黃的書籍，與年輕的小侯爺四目相對，似笑非笑。

　　在侯府當(dāng)仁不讓的小祖宗面前，一向毫無氣勢可言的定國侯大人，掩鼻輕咳了兩聲后，朝著自家的登徒子擠了擠眼，然后在沉默中轉(zhuǎn)身出門。

　　堂前驚起幾只黃鸝，定國侯大人走入庭院，穿過幾座廊亭，最后在那顆綠意萌生的老柳樹下駐足，他抬頭望了望蔚藍(lán)色的天空，伸手抹了抹微微垂淚的眼角。

　　現(xiàn)在，書房中只留下一老一少。

　　小侯爺手指微曲，輕輕敲了敲書案，打趣道：“十里鏡湖清冽可鑒，鱖魚肉質(zhì)鮮嫩在江南道上都是一絕，而且我聽說今早更有萬鯉躍龍門，老伯這幾日垂釣，收獲不小吧?！?p>　　老人呵呵一笑，無奈說道：“緣木求魚，不過求的是一個緣字，它們不愿意上鉤，我能有什么辦法呢?！?p>　　“求魚？求緣？倒是應(yīng)景啊?！蹦贻p的公子轉(zhuǎn)過身，屁股靠在案邊，直截了當(dāng)問道：“難道，你來這里也是為了求緣?！?p>　　老人笑著走上前，將泛黃的薄本放在書案上，然后用手輕輕抹了兩下書面，說道：“我求緣，公子……求真?！?p>　　公子神情驟凝，他望向書案，破舊的薄本已經(jīng)勾邊缺角，封頁上面布滿里蜘蛛網(wǎng)一樣的肌理細(xì)紋，但“抱樸”兩個字依然清晰可見。

　　在鏡湖上和小和尚斗了六日禪的老人，再度緩緩開口：“這部抱樸經(jīng)，放眼離山都稱得上是彌足珍貴的培元道法，既然我這次是為了求魚，那總要舍得這點(diǎn)魚餌?！?p>　　年輕的公子內(nèi)心其實(shí)已經(jīng)波濤洶涌，但臉上卻努力裝出一片淡然，他收回目光，撓頭笑道：“什么道法？怎么你老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p>　　“其實(shí)公子聰明得很?！崩先诉肿煲恍Γ龡l斯理道，“南域無燼有一株神火叫凈離火，盜走它的人叫李布衣，是離山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