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切總算是告一段落，呼延枳也被押解離開淄邑，已然過了數(shù)個時辰。

　　凌飛宇見天色已晚，急匆匆地趕到楚琇與沈亦清所在的營帳之中。剛要掀開簾子，正巧楚琇從里面走了出來。

　　人前，她畢竟這是楚王的寵妾洛姬，故此他施禮道：“夫人?！?p>　　楚琇道：“這里沒有其他人，凌將軍不必如此。”

　　凌飛宇應(yīng)了聲便要徑直走進(jìn)去，卻被楚琇微微阻攔道：“將軍！”

　　他頓了頓腳步，神情平和地問道：“怎么了？是不是她的身體出了什么狀況。”

　　楚琇連忙道：“不是，燕少夫人雖然身體虛弱，但是情況穩(wěn)定，只是需要精心調(diào)養(yǎng)?！?p>　　她刻意用了“燕少夫人”的頭銜，明里暗里也是在提示凌飛宇，她不是其他尋常女子，無論如何不能簡單地帶她一走了之。盡管這樣的說辭夏澤已經(jīng)與他交談過，而就算是直面燕云殊，他都堅持不將孫弘文被灑金樓擄走、燕云易在京都可能有掣肘的事情告訴她。

　　其實凌飛宇的考量不無道理，說到底，沈亦清是被裹挾進(jìn)這些局勢涌動之中的無辜之人。無論是莊奇還是楚琇都是一樣的判斷，她先天體質(zhì)極度虛弱，縱然陰差陽錯撿回性命，卻比不得常人。尤其不能過度勞心傷神，否則恐有性命之虞。

　　而燕云易恰恰給不了她平安遂意的生活，甚至就連自由也受制于人，所以譚景舟可以憑借三言兩語就迫使他丟下沈亦清與自己的將士，只身返回京都。

　　正是因此，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卻自始至終都無人阻攔。楚王不能出面，因為事關(guān)沈亦清終究是燕家的私事；孫家沒有開口，因為深覺虧欠這個孫婧遺留的孤女，不忍她辛勞；就連燕云殊都沒有多加置喙，只因他打心眼里覺得沈亦清值得做出自己的選擇。

　　身處其中的楚琇與董思思，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們同為女子，更清楚自己需要的是真相和坦誠。想必沈亦清也絕不希望自己被人蒙在鼓里，又或是當(dāng)作弱者對待。

　　夏澤不希望凌飛宇一時意氣之下的舉動會為南唐和燕云騎的關(guān)系埋下不安定的因素，故此順勢將楚琇留下與沈亦清獨處。無論是旁敲側(cè)擊的引導(dǎo)，還是順?biāo)浦鄣膽?yīng)答，如沈亦清這般聰慧，不會看不出其中的端倪。男女之情只是個引子，楚琇有心告訴沈亦清內(nèi)里隱情，卻只留下了線索。

　　都是多年相識的聰明人，只“燕少夫人”四個字，凌飛宇便清楚了她的立場以及楚王的用意。

　　他并未氣惱，只是平靜地問道：“你告訴了她什么？”

　　楚琇道：“不過是些南唐的風(fēng)俗與逸聞，沒什么特別的。只是私以為，我說了什么、她聽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在何處。她是愛憎分明的果斷人，素來自有主意，將軍不若坦白相告，是你的終究只會是你的?！?p>　　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楚琇從沈亦清的神情之中，已然瞧出了六七分。雖然不知道她與燕云易之間的情感進(jìn)展到了什么地步，可是起碼眼下她與凌飛宇之間斷然不會有什么其他遐想空間。

　　她想著稍后楚王知曉了，或許會覺得釋然。還是說，會更添愁思呢？他對凌飛宇的關(guān)懷，不亞于至親兄長，所以是不是內(nèi)心深處也很希望他能收獲一段和美的姻緣？那么，楚王他自己呢？這個自己對著他甘愿如同飛蛾撲火卻始終義無反顧的男人，他殫精竭慮地為了自己的國家費盡心血，他又有沒有考慮過自身呢？

　　凌飛宇的神情沒有多少起伏，只是道了聲：“好?！?p>　　隨后，便轉(zhuǎn)身掀開簾帳走了進(jìn)去，消失在楚琇面前，眼神之中分明略過幾分黯淡。

　　說到底，這樣做是對是錯，楚琇自己也不清楚。分明是她向夏澤諫言要尋個機會讓沈亦清知道自己被隱瞞了什么，也是她替夏澤分憂，意欲試探她對凌飛宇的真實感覺。只是真的到了這一刻，不知道是應(yīng)該感到開心還是失落？

　　楚琇下意識地狠狠掌摑了自己一耳光，在原地佇立了一會兒才悄然離去。

　　營帳之內(nèi)，沈亦清有種坐立難安的焦慮感，神情難掩肅然。

　　凌飛宇多日沒有休息，此時面容滿是憔悴和疲憊，可還是一如既往地帶著些笑意道：“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再換一些？”

　　聞言，沈亦清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有些緊張地刻意回避與凌飛宇的正面對視，目光趕忙移到一桌子豐盛的晚餐上。

　　畢竟是戰(zhàn)時陣地，所謂的“豐盛”，也主要是些種類樣式不同的干糧，還有各色肉干。不過就算是如此，也已經(jīng)是極高的待遇。

　　沈亦清趕忙道：“無功不受祿，將士們風(fēng)餐露宿，我毫無建樹怎么有資格吃這些。而且我也不是很餓，還是分給有需要的人罷，他們飽餐之后才有精力抵御外敵。”

　　話已出口，沈亦清才覺得氣氛莫名有些怪異。她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忽然間變得如此拘謹(jǐn)。

　　可是凌飛宇卻反而更加清楚，他并不想讓沈亦清為難，索性坐下來問道：“你是不是有事情想要問我？”

　　沈亦清道：“有嗎？沒有啊?！?p>　　凌飛宇笑著道：“好啊，既然如此，我稍后就命人送你先行去往青碧。”

　　沈亦清嚇得跳起來道：“不行！”

　　凌飛宇問道：“淄邑不太平，你去青碧養(yǎng)傷更合適，為何不行？”

　　沈亦清支支吾吾之間，一時間反倒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努力地推諉了幾個借口，卻都被凌飛宇一一化解。

　　凌飛宇道：“不用顧慮這么多，青碧的生活會很適合你?！?p>　　沈亦清只得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笑著說道：“凌將軍，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其實我一直拿你當(dāng)做很好的朋友，是交淺言深的那一種。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可能就是天然的一種信任。但是如果我的一些舉動或者表現(xiàn)讓你產(chǎn)生了誤會，我向你道歉，但是我......”

　　凌飛宇打斷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道歉。況且，若真的要說起歉意，那也應(yīng)該是我對你有所虧欠?！?p>　　他沒有給沈亦清機會把話說完，也許是因為他一早已經(jīng)知道答案，又或是他不想聽到任何自己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其實那日她踏進(jìn)清泉灣村口的小屋，從她望向燕云易的眼神之中，凌飛宇已經(jīng)知道自己終究晚來一步。

　　本想著或許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就憑他和燕云易不一樣，絕不會不顧一切地犧牲所有值得珍惜的人?？墒菦]想到這個真正在左右她的將來，蓄意欺瞞于她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沈亦清不明所以，見他神情少有得嚴(yán)肅起來，還以為淄邑出了什么大事。

　　她關(guān)切道：“是不是戰(zhàn)況有什么問題，有沒有危險，有什么我能做的？”

　　瞧著面前沈亦清這副認(rèn)真而熱切的模樣，凌飛宇忽然想起，那個真正吸引他注意，能夠值得他花費這么多時間和心血的女子，就是這樣率直的性格。

　　她素來將個人得失的計較排在極為次要的位置，云來閣與蕭念的對峙、千秋誕的獻(xiàn)舞，甚至于故意露出破綻讓徹王妃自作自受的設(shè)計，受益者從來都不是她個人。這樣的沈亦清，他怎能只想著護(hù)其周全？

　　若是以此為目的，犧牲她的熱烈以及骨子里對所在意之人的專注，那么徒留一副空殼，又有什么意義。

　　凌飛宇道：“你的祖父孫弘文被灑金樓掠走了?！?p>　　沈亦清愣了片刻，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有些錯愕道：“不可能吧......我不是才見到孫家的幾位兄長，他們完全沒有提過這件事情?！?p>　　凌飛宇坦誠道：“是我讓他們不要說的，我擔(dān)心你會有危險?！?p>　　沈亦清一頭霧水道：“等一下，祖父被擄走了，但是為什么是我有危險。”

　　凌飛宇道：“孫弘文老先生是大梁博文齋的主事，這點你一定很清楚。他不僅門下弟子無數(shù)，散步在中原各地以及朝廷上下，更掌握著大梁文士的命脈?！?p>　　沈亦清點點頭道：“我知道的，博文齋對于大梁乃至于整個天下都意義重大，那里的館藏以及知識儲備極其豐富。所以......灑金樓用他作為要挾應(yīng)該不是個巧合，是為了換取什么呢？”

　　凌飛宇道：“淄邑?！?p>　　早在極樂樓之中，沈亦清就曾親眼見識過這些人的冷血、殘酷以及極為森嚴(yán)的紀(jì)律性。只是沒想到除了這些之外，還會如此不擇手段。

　　淄邑的城門至今還在勉力堅挺著，但是誰都能看出來勝負(fù)成敗已定。余下的空間，只是雙方的拉扯與消耗。聯(lián)軍所要計算的，也只剩下怎么才能不至于被這些北境人啃下更多的兵力。

　　倘若在這個時候，驟然勒令全軍后撤，不僅對于北境入侵中原的勢頭起不到半點遏制作用，更是有可能被早就有備而來的北境軍隊反撲。畢竟呼延枳言猶在耳，北境籌謀這件事情絕非一朝一夕。

　　沈亦清頓了頓道：“這件事情是不是與我有關(guān)?！?p>　　凌飛宇道：“除了撤軍這個條件之外，他們還提出一點要求。只有你作為人質(zhì)交換，他們才能釋放孫老先生?！?p>　　幾乎就在這個瞬間，沈亦清感到心中一陣惡寒。那個在夢境之中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那個夜晚，那句在她耳畔飄蕩過的話語，此時想來是這么得應(yīng)景。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沈亦清脫口而出道：“蕓娘！”

　　她忽然想起來這個聲音如此嫵媚而婉轉(zhuǎn)，教人聽起來覺得極為特別。在她的記憶深處，只有一個人有這種嗓音，正是那個怎么都琢磨不透的蕓娘。

　　就是這么得巧合，極樂樓歸屬于灑金樓，那么蕓娘必定是其中的一員。

　　沈亦清清楚地記得，那個聲音讓自己千萬不能落單，難道所指的就是這個？

　　凌飛宇道：“你說什么？”

　　沈亦清含糊著掩飾過去，隨即問道：“沒什么。那么如果我不去的話，祖父是不是會有危險？”

　　凌飛宇趕忙道：“你放心，這件事情我們早已有了對策?！?p>　　依照原本的計劃，這樁交易將會由一個與沈亦清如出一轍的替身完成，而這個訓(xùn)練有素的女子將同時留下足夠多的線索。就算不能借此機會摸清楚灑金樓的真實面貌，起碼也能按圖索驥地搜尋到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痕跡。

　　要知道，被灑金樓擄走的可不單單只有孫弘文。那些雖不盡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卻也各有價值，斷不能葬送在這個心術(shù)不正的組織手里。

　　他說的極為細(xì)致，就連一些連沈亦清遠(yuǎn)沒有想到的關(guān)節(jié)之處，都做了極盡可能的完整準(zhǔn)備。能夠看得出來，凌飛宇這些日子通宵達(dá)旦的辛勞，這些思慮占據(jù)大半。而他之所以這么做，也只是為了能夠讓沈亦清悄無聲息地抽身出來。

　　許久之后，沈亦清才緩緩點了點頭道：“凌飛宇，謝謝你！”

　　她清楚明白這番好意，并且格外珍重。沈亦清很清楚沒有人應(yīng)該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貙e人好，所以真的遇到這樣的善待，都必須心存感激。

　　凌飛宇道：“你不生氣嗎？”

　　沈亦清聳聳肩道：“為什么要生氣？你想得這么周全，還能一舉兩得，這不是一件好事情嘛。”

　　凌飛宇道：“可我沒有告訴你，甚至有意隱瞞?！?p>　　沈亦清道：“嗯，這倒是，我是挺生氣的?！?p>　　不過，她并沒有給凌飛宇太多擔(dān)憂的時間，隨即說道：“不過也就一小會兒，原本我想著這么大的事情我總能做些什么吧。直到聽你說完才覺得，其實我不參與反而是件好事，省得添亂了。別到時候不僅沒有救出那些人質(zhì)，還自食其果成了別人的階下囚，那豈不是得不償失?！?p>　　凌飛宇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從沒覺得你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擔(dān)心你有危險。”

　　話說出口，他卻像是如釋重負(fù)一般：“對，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險，所以我才想盡快送你去青碧?！?p>　　望著這么一雙平靜而溫和的桃花眼，沈亦清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