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這幾日都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精神并不是很好,此時有些倦意地說道:“我都快要記不清邵大夫已經(jīng)離開多久了?!?p> 小柔道:“你放心,邵大夫做事情很有信譽,他說兩日便是兩日。沈姐姐,你還是睡一覺吧,等到明天白天,他一定已經(jīng)帶著藥回來了?!?p> 再回到前日,猶記得最后見到邵敬的時候,正是他在質(zhì)問沈亦清的關(guān)鍵時刻。
雖說沈亦清早前言辭堅定地拒絕了邵敬,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有刻意刁難沈亦清,反倒突如其來地大笑一陣子,沒有任何征兆地應了下來。
邵敬道:“我這就去取藥,你丈夫的性命交在我手上。”
沈亦清能夠說出拒絕他的話,就是因為已然提前做了最壞的打算??墒敲鎸ρ矍八纯於纱嗟拇饛?,只感到有些許的無所適從。
邵敬并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兀自飲盡壺中的最后一口酒,便利索地站起身來。
“來回兩日的時間,看好他了。只要能夠喘著氣等到我回來,就有得醫(yī)?!?p> 沈亦清愣了愣神,趕忙支撐著身子想要道謝,卻被邵敬擋了回去。
他擺擺手道:“倘若你真的為了一己私利出賣旁人,我也斷不會施以援手??吞椎脑挷槐囟嗾f了,你記著等我回來之時,將我?guī)煾傅男雄櫢嬷谖遥退闶谴鹬x了。”
沈亦清驚訝道:“師父?”
邵敬并沒有多做解釋:“時候不早了,我也得趕緊動身,不然可就真的來不及了。有什么就都等著我回來再說吧?!?p> 說罷,他并不等待沈亦清和小柔招呼,便兀自揚長而去。
“轟隆?。 ?p> 伴隨著天空之中一道極為猛烈的閃電,空曠的醫(yī)廬小院之中雷聲轟鳴,瞬間將沈亦清從短暫的回憶之中驚醒。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燕云易寬厚的手掌,他的掌心滿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繭子,卻并不粗糙,反而圓潤飽滿。他的指尖微涼,與往日的溫度截然相反,讓沈亦清只覺得心間泛起點點擔憂。
小柔天真地歆羨道:“沈姐姐,你和姐夫的感情真好?!?p> 沈亦清微微愣神,似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方才看著燕云易的眼神有多么的溫柔關(guān)切。
她略微局促道:“有嗎?為什么這么說。”
小柔道:“你看哦,這幾日你和衣而眠,寸步不肯離開他的病榻半步。而且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你就趕忙關(guān)心他的情況,甚至可能就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不是就是書上寫的‘鶼鰈情深’啊?”
一時間,沈亦清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小柔,只是微微張了張嘴。
她試圖岔開話題,一邊勉強站起身來,一邊尋摸著什么,嘴中念叨道:“咦,我記得這里是不是有個毯子來著,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小柔趕忙從上前來,熱心道:“我來找,沈姐姐你還是坐下來吧。邵大夫說了,你這個傷不能忽視,小心落下頑疾就不好醫(yī)治了?!?p> 說著,她悉心地將分明就在沈亦清視線正中間卻被忽略了的棉氈子取來,動作溫柔地披在沈亦清身上。后者卻是默然不語,然后將氈子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蓋在燕云易身上。
小柔望著眼前一幕,不由得會心一笑道:“你看你看,我怎么說來著,沈姐姐心里明明裝的都是他,怎的就是不愿意承認?!?p> 沈亦清并不是不愿意回應,只是被小柔這么一針見血地挑破之后,她打心眼里首先升騰出的情感并非抗拒,而是無所適從。又或者,有種叫做羞澀的情緒正在心中蕩漾開來,即便她從未想過這樣的少女情懷會與自己有關(guān)。
是的,雖然從年齡上她此時也是青春少艾的年紀,可是無論是思想還是行事風格,都完全不符合這個年齡該有的模樣。沈亦清原以為是因為自己失去一段記憶使然,如今想來,就像莊奇猜測的那樣,她只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靈魂,依附在了這具時空之中的軀體里。
所以她所猶豫的就不僅僅停留在個人情感層面,而是糾結(jié)著究竟該用怎樣的身份與燕云易相處。既然他曾因為自己的欺瞞而表現(xiàn)出極致的冷漠和抗拒,又是否能夠接受一個連自己都說不清楚身世本源的“靈魂”?
甚至,他真的會接受這樣一個本真的自己嗎?
沈亦清不能再想下去,以免自己陷入無止境的漩渦之中。她也不敢再想下去,如今極致?lián)p耗的體力已然到達了頂點,思緒也早已如同一團亂麻不能再承接更多的遐想。她還得保留丁點力氣,支撐到邵敬回來、燕云易好轉(zhuǎn)的那一刻。
好在,邵敬的確像小柔說的那樣,是個遵守信諾的君子。
隨著醫(yī)廬之外的雨水漸起,屋檐上的水聲從“滴滴答答”轉(zhuǎn)為“嘩啦啦”的響動聲。
這樣的喧囂聲從某種程度上像極了戰(zhàn)馬鐵蹄踏過疆場的響動,燕云易即便仍在昏迷之中,卻下意識地蹙起眉峰,緊握雙拳,整個胸膛的肌肉線條也隨之緊繃起來。
小柔驚呼道:“呀!血,好多的血!”
隨著他在不知不覺之中繃直了身體,腰間好不容易止住血流的傷患處再一次崩裂開來,涌出鮮紅色的血液。
沈亦清根本顧不上驚呼,也忘卻了自己身體上的疼痛感,自始至終保持著足夠的冷靜。
“紗布!快!”
她一邊結(jié)果小柔顫抖的手遞來的棉紗布,一邊用盡全力捂住他的傷口。
失血過多是足以致命的,所以沈亦清必須能夠想個法子讓燕云易的身體立刻松弛下來,這也才能避免因為血液加速流動所造成的任何不利影響。
沈亦清眼神慌亂地盯著他,只覺得說不上來的心疼。他究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形成現(xiàn)在這樣的條件反射,縱使身體的機能僅僅足夠維持基本存活,也會在潛意識中做好時刻備戰(zhàn)迎敵的打算。
“燕云易,是我,沈亦清。你聽清楚了,這只是雨聲,你現(xiàn)在很安全,我們都很安全。”
不過頃刻間,她就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手掌上浸滿了溫熱的粘稠血液,并且正一點點順著她的指縫流淌下來。鼻尖再次聞見這種血腥的氣味,沈亦清感受到無比的驚慌與悲涼。
小柔焦急道:“好像沒有用,流出來的血越來越多了。”
沈亦清原本努力鎮(zhèn)定的模樣也顯得越來越單薄,她的神情里浮現(xiàn)出幾分慌亂。
就在這個她只覺又要再次失去燕云易的時刻,邵敬的聲音忽然飄進耳中。
“當然沒用,你這么做只會讓他死得更快?!?p> 幾乎是在他接手過來包扎燕云易的同一時間,沈亦清軟弱無力地癱倒在地,甚至連稍稍動彈的余地都沒有,仿佛在瞬間被抽走最后一絲生命力。
也是在迷迷糊糊聽見邵敬聲音之時,沈亦清感到如釋重負一般昏睡了過去。
小柔剛想要將她喚醒,卻被邵敬阻止下來。
“這兩天她應該沒怎么休息過吧?”
小柔道:“是的,沈姐姐一直守在這里,一步未曾離開?!?p> 邵敬道:“嗯,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叫醒她?!?p> 小柔猶豫道:“可是......”
邵敬看似鐵面無情,卻隨手丟給小柔一張狐皮絨毯道:“這個暖和,你給她裹一下就不用擔心有濕氣或潮氣了。”
小柔立刻就眉開眼笑,望著邵敬依舊平靜的神情和動作,心中泛起點點星火。
——
終于站到萬安城外的懸崖邊,谷底的風吹拂上來,梁傾月難以自制地感覺眼眶微微有些濕潤。
是真的嗎?她實在不愿意相信燕云易就是從這個萬丈懸崖摔下去。
譚景舟提點道:“公主殿下,崖邊危險?!?p> 他稍稍使了個眼色,便有隨行的侍女前來攙扶。畢竟人在悲痛的情況下很容易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情,梁傾月對燕云易的情感既然足以讓她公然盜取兵符,若是一時感傷縱身殉情,恐怕這里的全部人都得陪葬。
梁傾月被攙扶下來之時,神情有些空洞失落。她回首處是尚未被收拾干凈的尸體,業(yè)已堆積成山,發(fā)出些刺鼻的味道。她一時間仍沉浸在難以言語的情感之中,就被這感官的刺激沖昏了頭腦,忍不住地嘔吐起來。
沒有一兩個時辰,恐怕她也很難緩過來。
這邊譚景舟手持梁成帝的旨意,自然能夠調(diào)動方圓之內(nèi)的官兵,因此早已有成百上千的衙役站在原地待命。不僅如此,雖然大多數(shù)燕云騎的精銳都已經(jīng)拔營調(diào)轉(zhuǎn),奔赴淄邑戰(zhàn)場馳援燕云殊,可還是留下百余人繼續(xù)搜尋主帥的下落。
燕云易此時只是下落不明,所以留在這里的人并不敢有絲毫疏漏,以防錯失他的一線生機。他們在譚景舟的指揮下,每三人成一組,很快就組建成了地毯式搜尋的大部隊。
這片空曠密集的山林崖邊,除了“唰唰唰”的風聲以及眾人的腳步聲,竟沒有任何其他動靜。
趁著這個空隙,譚景舟秘密傳喚了一名知悉內(nèi)情的筆吏,有意回避旁人。
這名小吏本是萬安城中的書簿,說白了就是個衙內(nèi)做文書工作的小官。雖然生得瘦小文弱,平日里遇事也都是唯唯諾諾的性格,可是面對如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面,卻比看起來的要硬朗得多,起碼還沒有被嚇瘋已是萬幸。
譚景舟冷著一雙眼,用刑訊之時所慣用的視線打量著這個小吏。
“你就是趙宗?”
趙宗不敢直視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酷吏,只是低垂著眼睛木然回答道:“是小人?!?p> 譚景舟道:“我聽聞萬安城官兵百姓盡墨,死狀慘烈,為何唯獨漏下一個你?!?p> 他的話語總是好像冬日屋檐的冰錐,稍有不慎就能刺穿對方的心臟或是咽喉,眼下也不例外。言外之意便是,既然趙宗能夠在屠城之禍中幸存下來,就應當有足夠的證據(jù)自證清白,否則一律按照北境細作論處。
趙宗機械式回復道:“半個多月前,城守大人吩咐小人將這封公務(wù)文書的信件送到淄邑。沒想到,居然就這么讓小人撿回一條命?!?p> 譚景舟道:“萬安到淄邑至多也是五六天的路程,你怎么半個月都沒到?”
趙宗道:“剛出發(fā)兩日,小人就感染了寒癥,休息了快小半旬。等到身體終于好些了,就聽聞萬安城打仗的消息。小人緊趕慢趕,可是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p> 譚景舟道:“你是個文人,明知道萬安有兵禍,不想著躲遠一點,為什么要湊上來?!?p> 趙宗道:“小人是大梁的朝廷命官,大敵當前,理應與同僚站在一起?!?p> 原本說出這樣慷慨大義的話語,應當是堅定不移的語氣,可是偏偏趙宗的表情顯得格外呆板,透著幾分古怪。
譚景舟接過信箋,并不徒手拆開,而是熟練地用隨身的匕首挑開火漆,然后就著匕首的鋒刃展開信紙的內(nèi)容,大略地掃視過去,的確都是些公務(wù)賦稅往來的瑣事。他為人謹慎,全程都沒有觸碰到內(nèi)里的紙張。
聽聞有一種刺殺的方法就是在信紙上灑滿劇毒的藥粉,無論是什么人一旦沾上,便會在頃刻間喪命于無色無味的毒藥之中。
不過現(xiàn)在看來,趙宗并不是那個有意謀害譚景舟的人。因為就在他拆開信件的時候,趙宗不僅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關(guān)注,就連木訥的神情也沒有任何緩和。
很顯然,他是被這幾日的所見所聞驚嚇住了,這才會形如行尸走肉一般,除了有問必答,沒有任何正常人會有的情感。
譚景舟并沒有打算直接放他離開,而是充分抓住他現(xiàn)在失魂落魄的特點,先是詳細地解了這場頗為慘烈而曲折的戰(zhàn)役。同時,他不忘交代早已安排好的書吏將他口述的全部細節(jié)謄錄下來。
典刑司在內(nèi)有審案刑訊,肅清朝廷百官之責;在外,則同時充當皇帝的耳目,替他查明各個戰(zhàn)役的全部過程。
稍后趙宗的這份供詞就會與單云上報的戰(zhàn)績一同擺在梁成帝的案頭,孰是孰非,什么是真相,都由得他做最后定奪。萬安之役如此,每一戰(zhàn)皆如此。
不過這次譚景舟的肢體動作明顯舒展許多,因為方才趙宗所言,與他的屬下所匯報的兵部奏折沒有什么出入,證明燕云騎沒有欺瞞上聽,也同時說明這場中原保衛(wèi)戰(zhàn)的開場打得有多么艱難。
旁的自然留著后日在說,眼前擺在頭發(fā)凌亂、神情愈發(fā)恍惚的趙宗面前的,只剩下一個問題。
譚景舟故意停頓了很久,忽然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說親眼看見呼延枳將燕云易推下山崖,那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
趙宗不假思索地有問必答道:“被單云帶走了。”
譚景舟心下了然,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叮囑書吏道:“最后一句別記。”
典刑司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聰明人,于是立刻劃去最后一句話,隨即擱下手上的筆,應了聲“是”。
譚景舟要問的已經(jīng)問完了,吩咐手下人將趙宗帶下去好好照顧,同時提醒著給他尋個大夫問診開藥。
一個羸弱書生突然遇到這樣大的變故,恐怕橫豎都得經(jīng)歷一場大病才能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