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邑、忻州與萬安三處呈掎角之勢，若是只想占領(lǐng)忻州城池，那么任取淄邑或萬安其中一處，便能夠達到目的。這也是促成如今應(yīng)對之策的原因和前提，可若是北境之人自始至終都打著另外的主意，則另當(dāng)別論。

　　燕云殊此行京都，明面上是向梁成帝稟告聯(lián)軍抵御北境之事的進展。與此同時，梁成帝暗地里召見姜乾，令他將這段時間在北境與忻州的所見所聞，事無巨細地交代清楚。若是二者的信息完全對不上，梁成帝固然會起疑心，可若是太過嚴(yán)絲合縫，則同樣難以被信任。

　　尤其是此次事關(guān)北涼與大梁的邦交，兩國多有齟齬，理所應(yīng)當(dāng)互相防備，卻要組成同氣連枝的軍事防線。梁成帝既需要燕云易沒有貳心的絕對服從，又勢必要他嚴(yán)防死守，不讓北境之禍危及大梁分毫。

　　燕云殊通曉帝王心術(shù)，最是懂得梁成帝所想，他希望燕云易，乃至整個榮遠侯府上下，成為能夠為他所用，且只能為他所用的孤臣。

　　孤臣不該有朋友，不能有怨懟，甚至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與意識。

　　因此，為了避嫌，燕云殊此行并沒有踏入榮遠侯府半步，也不曾與祖父燕嘯天有任何接觸。他很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的監(jiān)視之內(nèi)，有的來源于大梁朝廷里政見不同的勢力，更多的則藏在陰影之中，準(zhǔn)備隨時給整個燕云騎致命一擊。

　　好在有寧王出面，解了燕云騎眼下面臨的燃眉之急。六萬兵馬算不上多大的數(shù)目，卻已然是寧王叩開幾乎半個兵部高層官員門扉的結(jié)果。

　　燕云殊不敢貽誤戰(zhàn)機，那日在秋溟坊與孟高哲一敘之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淄邑。彼時，他尚且不知道還有兵符被扣下的小插曲。

　　而淄邑城外，除了早他半日到達的拓跋軒，迎接他的還有楚王夏澤，這的確算得上是意外的驚喜。

　　燕云殊笑著問道：“難怪有人催促我趕緊來淄邑，原來是讓我給楚王作陪。”

　　夏澤比兩個月前榮遠侯府出現(xiàn)的時候，還要清瘦了些許。更襯得他的容貌好似帶著些異域血統(tǒng)一般，有著超出于普通俊秀男子之外的魅力。

　　他聲音清冷道：“就我所知，只有一個人會這么無聊。孟高哲怎么沒和你一起過來？”

　　燕云殊爽朗笑道：“哈哈，還是你了解他。他是想過來的，可是無端感染了一場風(fēng)寒，前兩日還高燒不止，恐怕適應(yīng)不了短時間的長途跋涉?！?p>　　夏澤不免有些驚訝，孟高哲可是出了名的身體素質(zhì)極佳，好好的怎么就會偶感風(fēng)寒，更是被這類小疾恰到好處地禁錮在原地。要知道，他可是經(jīng)年累月地在外經(jīng)商，見慣各種場面。

　　更何況，堂堂南唐首富孟家的嫡長孫、秋溟坊坊主，就算忙得沒時間體恤自己，身邊多得是體己入微的心腹人才。

　　于是，楚王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是嘛。他這幾天都見過什么人？”

　　燕云殊會意，知道他話里有話的顧慮和懷疑，直率道：“據(jù)我所知，應(yīng)該只有羽林衛(wèi)的凌飛宇將軍?！?p>　　這反倒讓夏澤更加不明就里，羽林衛(wèi)與整個西陵閣的關(guān)系自不必說，凌飛宇與孟高哲更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異姓兄弟。要說他有意陷害孟高哲，真是找不出半點動機與理據(jù)。

　　“公子不必再想了，只這么猜下去，恐怕再想個三天三夜也是沒有結(jié)果的?！?p>　　楚琇的聲音婉轉(zhuǎn)悠然，遠遠的就傳入他們耳中。夏澤面露淺淺的笑意，帶著些意料之中的沉著。楚琇做事妥帖，從不會讓他失望。

　　夏澤道：“來了？”

　　身處南唐之時，人前這是風(fēng)流倜儻的楚王與他容貌傾城的姬妾洛姬?？蛇@里是淄邑城外的軍中，她終于可以褪去偽裝，恢復(fù)自己的本來面目。楚琇不僅是落霞山莊霍月嬋的嫡傳弟子，同時也是西陵閣主掌情報分析的負責(zé)人，足以具備和夏澤平起平坐的實力。

　　楚琇不再像往常在人前一般嬌羞婉轉(zhuǎn)，舉止神態(tài)干練道：“是?！?p>　　燕云殊笑著施禮道：“楚琇姑娘?！?p>　　楚琇回禮道：“還請世子恕罪。”

　　燕云殊道：“哦？此話怎講?！?p>　　楚琇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引著燕云殊走到車駕之前，素手撩起車簾。雖然仍隔著一段距離，燕云殊能夠清楚地看見里面安然躺著的正是沈亦清其人。

　　他驚訝道：“這是？”

　　楚琇趕忙解釋道：“世子莫急，我想有個人比我更適合向您解釋一切?！?p>　　這的確在燕云殊的意料之外，尤其是聽到楚琇所言，他只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正看見恰在此時單騎出現(xiàn)的人影。

　　其人翻身下馬，解下身上披著的暗色斗篷，露出董思思那張透著英氣的面容。

　　燕云殊心中隱約猜出幾分，臉上并未透露出一絲一毫的陰郁，只是略顯沉默地走上前去。

　　“屬下辦事不力，任憑世子責(zé)罰?！?p>　　他尚未走近，只見董思思已然深感歉疚的單膝跪地，兀自請罪。

　　燕云殊雙手將她扶起，平靜道：“起來，這不怪你。你先告訴我，是不是忻州城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你們都會趕過來？”

　　遠遠望過去，董思思與燕云殊的語氣神態(tài)穩(wěn)定，想必正在說起梁傾月所帶來的消息，還有沈亦清以身犯險將兵符送到燕云易的手中，包括燕云騎軍中的細作。

　　楚琇笑盈盈地走近夏澤，臉上分明帶著些女子的嬌俏道：“公子不是應(yīng)該還有些事情要問我？”

　　夏澤眉目清明道：“得看你愿不愿意如實相告。”

　　楚琇聳聳肩道：“如果是方才你們所談?wù)摰脑掝}，公子其實應(yīng)該親自詢問凌少將軍才是。我畢竟是個旁觀之人，不該在背后議論。”

　　夏澤笑了笑，并未再說些什么，故作不在意的樣子。

　　反倒是楚琇沉不住氣地問道：“公子怎么不說話了？”

　　夏澤道：“你說的沒錯，我不該多問，無需教你為難?！?p>　　楚琇只有在他面前，才會露出自己溫婉的一面，譬如此時嬌嗔道：“哪里就有為難了。公子哪怕多問一遍也好，楚琇怎會有事情隱瞞公子，何況這本就不是什么不可言說之事?！?p>　　夏澤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氣秉性，只是二人的默契早就到了根本無需多言的地步。故此，他的重心只在楚琇未說完的言語。

　　楚琇了然道：“其實說來并沒有什么，只是少將軍率軍去萬安的途中，有意繞道忻州。而高哲恰到好處的風(fēng)寒，剛好給了他名正言順的契機?！?p>　　夏澤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p>　　楚琇并沒有直接回答，視線卻下意識地流轉(zhuǎn)到自己此行的車駕上。這本就是夏澤的計劃，所以他很清楚那駕馬車?yán)铿F(xiàn)在躺著什么人。

　　夏澤的眉頭微微蹙起，這樣的設(shè)想讓他感到危險。凌飛宇不僅是羽林衛(wèi)的統(tǒng)帥，更是南唐后起之秀中的翹楚，被寄予厚望。

　　現(xiàn)在可能除了沈亦清之外，在場之人都格外清晰地意識到燕云易對她的看重。

　　倘若凌飛宇真的與燕云易看中同一個女子，對誰來說都不會是個好消息，尤其是當(dāng)楚王考慮到大梁與南唐可共圖的將來。

　　再者，如今在外人眼中，燕云易與沈亦清是鶼鰈情深的伉儷。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是有夫之婦。

　　夏澤一時間實在不能理解凌飛宇究竟在想些什么，這不可能是他認識這么多年的那個不世出將才，有著一鳴驚人的魄力，與氣吞山河的抱負。

　　難道說，這個平平無奇的沈亦清，真的有什么過人之處？

　　他不過思忖片刻，便將這樣的想法拋諸腦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夏澤絕不會因為這些捕風(fēng)捉影的念頭就質(zhì)疑凌飛宇的理智，現(xiàn)如今重敵壓境，他一定清楚此刻不是兒女情長、意氣用事的時候。

　　經(jīng)過這一陣子的空檔，恰好沈亦清的藥勁也過去了，她猛地抽吸一口空氣，在幽暗的車廂中醒來。

　　弗一坐起身來，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告誡自己冷靜下來。

　　楚琇畢竟只是為了讓她鎮(zhèn)定下來，同時給自己過于緊繃的身體足夠的休息時間，故此用的是帶有催眠作用的安神藥物。所以沈亦清醒來之后，不僅不會覺得頭昏腦漲，反而神思清爽許多。

　　頃刻間，沈亦清便回想起暈倒之前的全部記憶。如無意外，這個車廂之外，應(yīng)當(dāng)就是淄邑城周圍的聯(lián)軍駐地。

　　有一點她可以確定，那就是楚琇一定不會對她不利，否則也不必煞費苦心地一再救治自己。

　　果不其然，她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恰好望見燕云殊和董思思交談的畫面。

　　燕云殊敏銳地回過頭來，正對上她有些困惑的視線。

　　他一掃面上的嚴(yán)肅與冷峻，轉(zhuǎn)而換上平日里溫和的笑容，關(guān)切道：“你醒了?！?p>　　沈亦清自顧自地從車廂中鉆出來，也不需要誰來將扶，有些笨拙地從明顯高出一截的馬車后面跳下來，大咧咧地拍了拍雙手沾上的灰塵。

　　她警覺地環(huán)顧四周，只見另一邊的楚琇與楚王夏澤向她點頭示意。

　　沈亦清確認道：“這里是淄邑？”

　　燕云殊道：“不錯?！?p>　　她顯然有些遲疑，但還是問道：“萬安城那邊，是不是今晚就開戰(zhàn)？”

　　燕云殊并不隱瞞道：“是?！?p>　　他回答得過于簡明扼要，以至于沈亦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些細節(jié)，或者以怎樣的身份、方式更加合適。還有，不知道燕云易有沒有將她編造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訴燕云殊，而他又會怎么看，會不會一樣覺得自己不可信，是未知勢力派來的奸細。會不會，也將自己趕走？

　　燕云殊心思細密，從沈亦清的神情之中能夠看得出她的躊躇，顯然與萬安戰(zhàn)事相關(guān)，也必然有燕云易的緣故。方才董思思已經(jīng)向他描述了二人之間有些僵持的關(guān)系現(xiàn)狀，于是他沒有再追問什么，反而有意驅(qū)散她的陰霾。

　　他解釋道：“這段時間我一直留在京都，也是剛剛才到這里，不比你早多少。我對這里的情況的確不是很清楚，就連今晚進攻的消息也是思思不久前告訴我的。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他們不會有問題。”

　　聞言，沈亦清的心情算是稍稍平復(fù)了些許，兀自堅定地點了點頭。是的，他們不會有意外，最好是能夠整整齊齊地班師回朝，與各自的家人團聚。

　　燕云殊稍稍頓了頓道：“二弟這個人看上去冷酷無情，心里永遠只有大梁疆域的安危。其實他思慮深重，越是在意什么，就越是擔(dān)心所在意的一切會變成自己的軟肋。所以他寧可選擇自我折磨，也緘口不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聽他突然這么說，沈亦清有些無所適從，她微微張了張口，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yīng)。好在燕云殊并未等著她的回應(yīng)，已然率先走向楚王的方向。

　　董思思望著沈亦清，神情輕松道：“又見面了?！?p>　　沈亦清自覺心虛地抱歉道：“那個，我不是故意想要逃脫?！?p>　　董思思笑了笑道：“不用解釋，換做是我也會是同樣的選擇。如果陷入危險的是世子，或許我做得會比你更加過激?！?p>　　沈亦清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燕云殊挺拔的背影，還沒來得及從她的話語之中捕捉到什么微妙的情愫，就已然被拉進更為現(xiàn)實的商討之中。

　　“我聽聞北境人在淄邑安排了重兵，不知道是不是謠傳?！?p>　　此刻，燕云殊正有些神情凝重地陳述著燕云騎最新收到的線報。

　　楚琇點了點頭道：“不錯，少夫人方才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我想不會有假。”

　　眼見眾人的目光向自己投來，沈亦清不敢怠慢，稍稍停頓片刻，捋了捋思路。不消片刻，她便將自己沿途所聽見的一切清晰地和盤托出。

　　夏澤與燕云殊在同一時間保持著相似的沉默，如若北境對于淄邑也是萬安這般，甚至更加嚴(yán)密的部署，的確是個極為重要的消息。

　　他們莫衷一是地要和拓跋軒立刻商議，可還沒來得及去找他，便看見他神色匆忙而慌張地跑來。

　　在沈亦清的印象里，拓跋軒一直處變不驚，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驚慌失措。

　　“燕少將軍與主上被困在萬安城中，形勢危急。有傳言，說主上有性命之虞！”